他很快想通全盘,李默是嘉靖帝最新推出的那面旗。
原因很简单,徐阶自认为最重要的转折点是重入翰林院。
而就在几天前,嘉靖帝令李默兼任翰林学士。
虽然嘉靖帝不讲规矩,但有些规矩是他也不敢随随便便打破的。
当年张璁、夏言都是以中旨入阁拜相,但他们都不是翰林出身,于是嘉靖帝都令他们兼任翰林学士,比如夏言就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院事,一个月后就入阁。
一个多月前,李默已经在直庐值班,虽然还没入阁,但实际上已经在行使阁老的部分职责权利,因为如今内阁只有严嵩父子有资格票拟,徐阶、吕本只是备皇帝咨询,李默来直庐值班也有相同的待遇。
也就是说,如今的李默在兼任翰林学士后,已经有了入阁的前提资格。
吏部尚书直接入阁可能性不大,但变通的法子多的是,李默只要转任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就能立即被嘉靖帝简拔入阁。
徐阶随意拿起一本书翻看,在心里琢磨那位老对头严嵩这次和自己有没有默契。
这几年但凡陛下咨询,严嵩和徐阶都会举荐不同的人选,唯独这一次,徐阶放弃了。
“老爷。”
管家敲门而入,伏在徐阶耳边小声道:“有回礼。”
徐阶眉毛一挑微微点头,管家将炭盆放近一些,添了热茶出了门。
丢下书本,徐阶苦涩的一笑,自己和严分宜斗了这些年,没想到短短两年内要连续两次联手。
今日廷推结束后,徐阶的腿肚子都在发颤,他不敢想象李默入阁后的模样。
要知道徐阶是嘉靖二年进士,李默是正德十六年进士。
徐阶嘉靖二十八年任礼部尚书,但那时候李默已经是吏部尚书了。
从资历来看,徐阶是比不上李默的,从名望来看,更是无法相提并论,人家李默这一年多是直面怼严嵩,而徐阶缩着脑袋当了好些年的乌龟了。
徐阶很清楚,自己入阁能越过吕本,那么李默也可能越过自己……这方面嘉靖帝是不讲规矩的。
这是徐阶绝对无法接受的,仅仅是可能也不行!
熬了这些年,好不容易熬到严嵩年老昏花,徐阶怎么可能接受其他人来摘桃子。
名义上的老师聂豹都被他赶回了老家,何况李默!
所以,今天徐阶没有举荐,和严嵩达成了默契。
相比起来,徐阶难以容忍李默,严嵩更是如此。
李默上位,徐阶只是权位受到威胁,而严嵩只怕会晚年不保,当年就是严嵩将李默赶回家,以李默的脾性,严嵩下场会很凄惨。
“嘎吱。”
门被推开,徐璠探头看书房没有其他人才进来。
“父亲,据说钱家子明日入京。”徐璠低声问。
徐阶眼中透出精芒,训斥道:“与你无关。”
“是是是,但今日廷推,胡宗宪和曹邦辅……”徐璠嘿嘿笑道:“不管他选谁,都会得罪另一个。”
今日廷推,嘉靖帝到最后也没表态,只说三日后再议,言下之意是要先见钱渊。
不管钱渊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三日后结果出来,他至少会得罪一个。
是权倾朝野的严嵩,还是锐意进取的李默?
徐璠看父亲又陷入沉思,嘀咕道:“据说钱家子和赵文华、胡宗宪相交莫逆……”
被儿子打断了思绪,徐阶挥挥手道:“此事在外面,不得声张。”
“谁都知道……”徐璠又嘀咕了句才连连点头应下,“父亲,您……”
徐阶叹了口气,说起来那钱家子比儿子还要小好些,和族人不合,又丧父丧兄,短短几年间却名扬天下……
军功赫赫,东南沿海视其万家生佛,到如今,就连陛下都要亲自召见以定大事,而且还在南直隶乡试上榜,说不定明年就能登科。
和徐璠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虽然知道是自己当年被贬谪出京,徐璠无人管束才如此不学无术,但徐阶还是难以忍受,一连串的松江土话将徐璠骂的脸色发白。
退出书房后,徐璠咬牙切齿,真是倒霉,无来由的被大骂一顿。
徐璠自然不会去埋怨父亲,只会将目标对准钱渊。
“兄长?”亭亭玉立的徐四小姐亲自端着盘子走来,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瘦长的少女。
“妹子……”徐璠勉强笑了笑,看向那少女训斥道:“没事儿就别出来转悠!”
“是,父亲。”少女声音冷清的很,言语恭敬却口气随意。
她是徐璠长女,幼年很是得宠,但这两三年愈发不讨人喜欢,不喜读书,反而喜欢耍刀弄剑,徐璠看见就烦。
徐四小姐抿嘴一笑,她是知道的,徐家人大都身材短小,但侄女却是唯一的例外,今年才十三岁,身高已经比其父、其祖父都要高了。
这个时代,女人个子比男人高……对男人来说,实在是很没面子的事,所以徐璠看到就烦,每次都觉得自己是仰视女儿。
懒得看女儿,徐璠看了眼妹子,咬着牙低声说:“那厮要入京了!”
“钱展才?”
“就是他!”徐璠摩拳擦掌道:“三年前,这厮把你马车都推倒了,看为兄这次为你报仇雪恨!”
徐四小姐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看着徐璠离去的背影,轻轻撞了撞侄女的肩膀,“也是为你报仇雪恨呢,毕竟当时你都被撞晕了,当时兄长眼睛都红了。”
那少女扁扁嘴,晃晃脑袋,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第223章 面圣(一)
实话实话,钱渊有些失望。
朱元璋定都南京,后朱棣迁都北京,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至少,南京比北京要像样的多了。
就城墙论,南京的城墙更加宏伟坚固,就百姓而论,南京人至少衣着打扮更加整洁干净。
从崇文门入京,这座城市给钱渊的第一印象是脏乱。
苏州、杭州城内都是以青石板铺地,而北京除了个别区域之外,都是黄土地,不下雨那就是灰尘扑面,下了雨那就是满地泥泞。
来往的行人百姓身上,和天空一个颜色,尽是灰蒙蒙的一片。
钱渊前世主要在苏杭沪一带活动,一共就来过两次北京,其中一次连高铁站都没出就回了,所以他对北京一点都不熟悉。
一阵寒风吹过,钱渊不禁缩了缩脖子,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嘴里进了什么,赶紧狠狠呸了几口。
好吧,几百年前的北京就已经面临沙漠化了……钱渊安慰自己,至少还没雾霾。
“接到信了,直接去西苑。”田德惠凑近道:“指挥使大人已经在等了。”
“不行。”钱渊摇头,看田德惠急了,才慢悠悠道:“面圣是何等大事,不说戒斋戒三日,至少也要洗浴吧。”
“哎哟,小爷啊。”田德惠急得使劲勒着缰绳,“指挥使大人在等着,你还琢磨洗浴?”
呃,其实明朝觐见皇帝,如果不是节日,还真不太讲究这一套,而且嘉靖帝如今常年在西苑,又不在宫中。
但钱渊还是坚持找了个客栈洗了个澡,他不指望能去西苑洗澡,整理仪容后换了身新衣裳。
看着脚步不急不缓而来的少年郎,双手负于身后的陆炳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挥挥手示意跟在后面。
陆炳其实想说些什么,比如他的好友孙升的兄长,但他什么都不能说。
陆炳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深知自己的权力是来源于哪里,为此他昨晚甚至拒绝了老师李默的邀约。
西苑有点大,沿着路走了好久,路上换了三波引路的太监,钱渊目不斜视的跟在陆炳身后,在心里反复盘点……是九真一假,还是八真二假,或者七真三假?
隔着一座小池塘,一位中年人眯着眼透过已经稀疏的树林,隐隐看见那行人向着万寿宫方向走去,他的视线落在陆炳身后的年轻人身上,虽然距离有点远看不太清,但其行走间显得并不紧张,有一股洒脱意味。
要么是已经做出了选择,要么这是个和几年前赵贞吉一样头铁的货色……
严世蕃皱眉想了会儿,才慢悠悠的转身走回直庐。
如今直庐定额三位阁老,但李默这个天官也插了一脚,嘉靖帝许其值班直庐,四个人轮流值班,但严嵩是每日都到的……呃,这句话不够准确,实际上是严嵩或严世蕃是每日必到一个的。
屋内颇为暖和,没有侍者,严嵩正靠在躺椅上打瞌睡,这位老爷子今年高寿七十七了,还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严世蕃轻手轻脚的坐下,盯着奏折看了几眼,提笔开始票拟,实话实说,严世蕃在政务处理上是很有一手的。
“来了?”
“来了。”严世蕃放下笔,“陆文孚亲自领路。”
严嵩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如今严党在朝中势力愈发庞大,仅仅大九卿中就占了四席,党羽遍布朝野上下,端的是鲜花着锦烈火亨油。
但严嵩人老心不老,多年前陛下简拔徐阶入阁为次辅,现在又提起了李默,这是陛下惯用的手段。
严嵩知道,自己撑不了几年了,他可以允许徐阶上位,但绝对无法容忍李默上位……今年的外察,严党分布在各地的官员,李默下手极狠,光是入狱的就多达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