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傅介子出使归来,再有八九日就到悬泉置了,抵达当日,悬泉置要如何招待,才能让傅公满意?”
徐奉德不以为然:“他比那挑嘴的督邮还难伺候?夏丁卯做的菜,西部督邮不也赞不绝口么。”
任弘却道:“督邮不过是区区郡吏,岂能和持节的朝廷使者相比?”
“更何况,上个月,啬夫还对众人说,希望今年上计时,悬泉置能拿下全郡之最!”
“那是酒后之言,当不得真……”徐奉德老脸有些发红,他喝了酒后,总喜欢说大话。
“可我记在心里了,置所里的二三子,也都记下了。”
任弘认真地说道:“啬夫,悬泉置今年的表现,当得起全郡第一!这可是事关悬泉置名声,还有置所内众人的赏赐啊……”
敦煌郡在十月份上计时,都会让功曹和督邮主持,对境内九座置所,进行一次大比,得“最”,也就是第一的加以褒奖,末位的进行惩罚。
得最的赏赐是两头大肥彘,虽然这年头没阉过的猪,肉味道没后世好,但置所里的穷卒复作们,哪还能挑三拣四?悬泉置三天两头杀羊杀鸡,但真正能进他们嘴的时候,可不多,天天吃老肥肉,是每个人的梦想。
哪怕不杀卖了,分摊到每个人头上,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任弘很了解徐奉德,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人,涉及到自身的前途时,漠不关心,一副咸鱼样。
可一旦关系到悬泉置的名声,以及置所内众人利益时,就会特别在意!
果然,徐奉德入套了,他沉思道:“西部督邮虽然口头上赞誉了悬泉置,可他素来与敦煌置啬夫有故,往年的最,也总是颁给敦煌置。悬泉置若想压过敦煌置,可不容易啊。”
省城的招待所,当然比荒郊野外的招待所条件好,想要胜过,只能弯道超车……
任弘道:“机会还是有的,傅介子在异域立威扬名,载誉而归,悬泉置若能接待好他,定是一项让郡里不能忽略的政绩!”
徐奉德也了解任弘,抬起头看向他,露出了笑:“你这小孺子,又有什么鬼主意?”
半年来,徐奉德对任弘隔三差五的新想法,早已习以为常了,这些点子看似匪夷所思,但最终总能给悬泉置带来好处。
“我有一策,能让傅介子对悬泉置赞誉有加,甚至会替吾等,向朝廷请功!”
任弘朝他长拜道:“只望啬夫,能让我全权筹办此事!”
……
“昨日徐啬夫都嘱咐我了,从今日起,东厨上下,都要听任置佐的,任君但有所需,尽管吩咐。”
七月二十日午后,忙完日常公务后,任弘站在粮仓外,等待与他秩禄平级的厨佐罗小狗打开仓门。
厨佐名小狗,这可不是骂人,而是亲爹亲妈给取的。狗是六畜之一,忠诚,乖顺,遂成为汉代人钟爱的贱名,比如汉武帝的词臣司马相如,过去就叫“犬子”,后因倾慕蔺相如为人才改名。
要是不改,历史上就会留下一个“司马犬子琴挑卓文君”的美谈了……
罗小狗实则长得一点也不小,人高马大,矮小的粮仓门廊他得弯腰才能进去。
悬泉置的粮仓离水井近,因为这是遇火最要命的地方,但它又怕水,潮湿的环境里谷物难以保存。
所以粮仓顶上的瓦,是整个悬泉置最好最密的,而且四面出檐,为的就是防止雨水。
因为敦煌干燥,底部没必要做成南方粮仓的干栏式,但仍以夯土为台基,以防万一。厚厚墙壁上开着天窗道,这是为了让新收的粮食通气,完成后熟,但也用红柳编的篾罩着窗,虽然敦煌鸟雀不多,可若飞进去一只,便能吃个肚滚圆了。
待仓门打开后,扑面而来的,是在阳光下迎风起舞的灰尘,却见里面是一个个并排摆放的大瓦缸,盖着厚重的木盖。
任弘进去转了一圈,忽然蹲下身,捏着一粒黑色干硬物体,却是粒老鼠屎。
他抬起头,看着趴在粮仓天窗台檐上那只懒洋洋的狸花猫,无奈地说道:
“小七,你又偷懒了,最近莫不是将你喂得太饱?”
……
PS:还是感谢昨天的推荐打赏章说,以及三位盟主:老道啊,老朋友菩提督公,还有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姬先生。
第7章 看我找到了什么
小七是只浑身黑灰色花斑的狸奴,也就是中国狸花猫,它的祖先,是土生土长的喵星人,早在春秋战国便开始为人捕鼠了。
这猫主子和两千年后的一样高傲,竟没有搭理任弘,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踩着小碎步走到边缘,轻盈一跃,又不知跳到哪个缝隙里去了。
任弘笑骂道:“迟早将这不好好捕鼠的狸奴扔出去。”
罗小狗也咬牙切齿:“我早就想将它炖了,只是猫肉不好吃!”
说是这样说,可平日里偷偷将吃食带来给狸奴的,不就是罗小狗这厮么?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喂猫的时候笑得可开心了。
这对猫狗组合,着实有趣。
任弘也没揭穿,继续往前走,一路揭开瓦缸的木盖,里面是未脱壳的粟、黍、麦、菽等粮食,装得满满当当。
汉代五谷中,除了主要为南方产的稻外,悬泉置都齐了,加起来有100多石,折合下来三千公斤,足够一支上百人的使团吃一个月。
任弘最关心其中一种的储量:“我记得上次谷物入仓登记时,徕麦还有不少?”
罗小狗道:“尚有三十石,多得是。”
徕麦便是小麦,虽也是五谷之一,但素来不受中原人待见。
因为麦子表面包覆有一层麸皮,蒸煮粒食的话,十分坚硬粗糙,还容易胀肚子,甚至因为小麦受潮发芽而食物中毒,远不及用粟、稻安全可口。
所以从很早开始,麦子就是穷人的口粮,一些贵族官员,甚至以服丧时吃麦饭为简朴孝顺……
不过到了汉武帝时,情况有所转变。
因为宿麦,也就是冬小麦的种植已经成熟,秋天种下,来年夏天收获,可以让青黄不接的穷苦农民缓一口气,不至于闹荒饿死,被认为是救急的好作物。
几十年前,大儒董仲舒还写了一篇《乞上使关中民种麦章》,随后汉武帝让大司农牵头,在关中狠狠普及了小麦的种植。
再加上小麦耐寒的特性,在一位名叫“赵过”的搜粟都尉主持下,新开拓的河西走廊也广泛种植,面积仅次于粟。
即便如此,小麦作为“粗粮”,仍未摆脱五谷最末的地位,在价格上,比其他粮食要低一个档次,比它更便宜的,仅有牲畜也常吃的豆子。
但任弘却偏就喜欢这量大管饱,物美价廉的麦子,拍着装麦的大瓦缸道:
“还请罗厨佐取取5石小麦出来,统统磨了!”
……
紧挨着粮仓的,则是加工谷物的区域:一排杵臼,木头杵,石头臼,用来给谷子脱壳去秕。
另有几个用脚踩的踏碓,谢天谢地,这东西既已在汉代出现,就不必任弘来发明了。
舂米是枯燥累人的活,一般让刑徒、复作来干。人分三六九等,米也一样,根据舂捣精粗的不同分为四个级别,最好的米叫御米,其余依次为稗(bài)米、粲(càn)米、粝米,提供给不同级别的行客。
此外还有两个大石磨,这东西据说是鲁班发明的,由来已久,最初虽也用来磨麦,但流传不广。
直到汉武帝时关中大规模种麦,老百姓对着堆满粮仓,却难嚼的麦饭实在没办法,石磨这才走进家家户户。
以麦面做的食物,被汉人称之为“饼”:用水在釜中煮称为“汤饼”,用甑(zèng)蒸熟称为“蒸饼”,敦煌坊市中时常有卖。
还有煎熟后和水搓团往嘴里塞,类似后世藏族的糌粑(zānba),称之为“糒”(bèi),常作为军粮储备。
种类是挺多,但眼下,因为面粉粗糙,做法也单调,味道让人不敢恭维,还要面对根深蒂固的华夏粒食传统。
所以,面食仍只是案几上的小妾,完全撼动不了各类饭粒的正室席位。
不过悬泉置的石磨,是被任弘改造过的:原本古朴的凹坑状磨齿,被他调整为后世北方石磨常见的八区斜线纹磨齿。因为疏密得当、排列有序,磨面的效率和质量大大提升,产出的麦面,较其他地方的要细腻许多。
眼下,罗小狗招呼着几个人赶驴磨面,任弘自然等不了他们,东厨院落的另一头,厨啬夫夏丁卯早已用现成的麦面,开始和水揉面了……
水用的是两公里外的悬泉泉水,打来后在水缸里保存,清澈冰凉,和入不算精细的黄面里,再打一个鸡蛋进去。
夏丁卯过去做饭前从不洗手,近来听了任弘的话,改了这老毛病。
只见黄色的面团在他有力的双手下揉捏、变形,最后拍成一个扁圆形的大面团,放置在陶盆里。
见任弘过来,夏翁问道:
“君子,要死面还是发面?”
“稍发即可。”
夏丁卯有些好奇:“君子究竟想让老仆,做什么吃食。”
任弘笑而不答,夏丁卯便一个个开始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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