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遐闻报,自也不敢轻慢——虽然从贼,但谁知道洛阳的裴、荀对他们是什么态度啊?这般世族就算落了毛也还是凤凰,哪是我这草鸡可望项背的?倘若数年之前,天下尚乱,象刘遐这种武夫也未必会把高门放在眼中——起码悄悄地弄死你,有何妨碍啊——但如今社会秩序逐渐恢复,天子又姓裴,而皇后姓荀,刘正长岂敢孟浪?
此外还有祖元帅的态度呢。想当日围城阙一,不少所谓的赵人,也就是故晋人士逃至城外,祖逖下令百姓不论,衣冠皆捕。可是捕得了那些衣冠士人,也都没有擅杀啊,逐一甄别,大部分槛送洛阳,小部分加以斥责后就地释放,甚至于还有十多名赵国的中层官吏被他留在营中,补任了文书。
于是刘遐便使人护卫裴、荀二府,并由他们派人指引,把仍留在城中的故晋世家也全都保护了起来。
……
孔苌快马驰向禁城,去向石勒禀报噩耗。
在此之前,石勒就已经接到了华军登城的消息,他急忙换穿铠甲,佩上战刀,打算亲临前阵,指挥士卒将华人逼退。才刚下殿,等着侍从牵马过来,孔苌就到了,当即单膝跪在石勒面前,将东城的情况简明扼要地禀报了一番,完了说:“看此情势,城已不可守,陛下当急谋突围……”
石勒双眉紧锁,愣了一愣,忽然间冷笑道:“竟能以砲石施以毒烟……此非祖某之计也,必是裴某的花样!”
他跟祖逖打了不少次交道了,深知对方智勇双全,但于装备和指挥方面却并没有什么新奇的突破;反倒是裴该,虽然正面交锋的次数不多,但降胡来投,都说关中军制有火药,擅使火箭,甚至于还能以铁筒喷射砂石……几乎每种花样,都听得羯赵君臣翘舌不下。
石勒也曾经问张宾:“得非裴文约访得了什么能人异士,甚至是仙家相助么?”张宾的回答是:“裴文约最慕诸葛亮,而据说诸葛亮曾制连弩,一发十矢,又造木牛流马,可于狭道运粮如飞……始知真将才也,通天人之变,明六合之理,善能假物为功,裴文约为其流亚乎?臣不及也……”
也就是说,张宾感觉,那些花样应该都是裴该自己琢磨出来的——当然啦,为将者只须指点一个方向,肯定还有匠人帮忙落实和完善——石勒素信张宾,加上他也同样看重裴该,对此自然笃信不疑。
所以若说是祖逖新发明了用砲车放毒之法,石勒还未必信;但考虑到如今裴该是祖逖的大后台,自然会将手中法宝或许有些保留地供应给祖逖,则不必人言,更不必起张宾于地下,他就有七八分肯定了。
听孔苌所描述的东城附近战局,石勒也知道大势已去——只要利用毒烟笼罩,可以使得华人攀上城头,并且守住城上一段时间,自然会有源源不绝的增援抵达;而赵兵数量比华军为寡,此前纯恃坚壁苦守,则一旦被华军突入城中,士气必沮,恐怕再难扭转败局了。
于是便问孔苌:“桃豹安在?蘷安又何在啊?”
孔苌回答道:“臣至时已经不见影踪,恐怕难以幸免……陛下还是赶紧上马吧,由臣护卫,杀开一条血路,突出重围去。”
石勒苦笑道:“何其难哉……”随即双目一瞪,呵斥道:“我赵唯有死天王,安得有弃众逃生的君主?朕今宁死不走,卿等可自寻生路去吧。”说着话,也不再搭理孔苌,转过身便往后殿而去。
孔苌无奈叩头,然后自去逃命不提。且说石勒进了后寝,即拔出刀来,凡见宫人、奴婢,便即一刀过去,生生劈死,说:“由朕杀汝,好过受华寇之辱!”
宫人、奴婢纷纷惊叫逃命,石勒杀得遍身是血,双目赤红,直至程后与太子面前。程后大惊,忙将太子石弘遮护在身后,颤声问道:“陛下……陛下何以如此?难道是华寇进城了不成么?”
石勒瞠目道:“正是。朕宁死,不能为华寇所辱,当先杀汝等,然后自尽!”
程氏忙道:“妾自当随陛下死,但请陛下顾念弘儿尚幼,即便为华人所俘,未必便杀,饶过他的性命吧。且请陛下容妾自尽,勿污陛下之刀……”
石勒眼望着妻儿,原本硬冷的心肠不禁稍稍一软,便即抬起左手来轻轻一摆:“卿去吧。”
程氏抱着石弘,尚且不舍,石勒猛然间暴喝一声:“汝还不去,难道真要朕动手不成么?!”一把便将石弘揪离了其母的怀抱。程氏泪如雨下,捂着脸奔入帏后去了。石弘又是伤心,又感害怕,当下发出撕心裂肺般的惨叫来。石勒一把将儿子揪起来,夹在肋下,复向前殿而来。
回到前殿,左右环视,问:“孔苌已去了么?”
几名侍卫回答说是,石勒不禁长叹一声,便召唤李寒过来,吩咐道:“朕已决心与国同殉,然不忍杀太子,将之托付于爱卿。卿可抱此子追上孔苌,与其一并突出重围去——若能破围,即隐姓埋名,为朕将太子养大;若不能破围,由卿杀太子,勿落于华寇之手!”
李寒接过太子石弘,拜泣而去。
……
祖涣在赵宫之前,遭遇到了最顽强抵抗,数百赵兵凭恃地利,箭如雨下,矛刺如林,给华兵造成了不小的损伤。祖涣连攻三次都难以突入,恨得亲自上阵,身披重甲,手挺长矛,命部曲以大盾遮护,身先士卒,直扑宫门。
宫门很快就被撞碎了,随即双方就在门内外短兵相接,恶战起来。华军仗着人多势众,反复替换生力军上阵,终于将赵兵一步步逼退入宫内。
忽听一声大喝,只见一人身穿金甲,却不着盔,而戴一顶平天冠——即冕之俗称也——手挺丈八长矛,自殿中直冲出来,矛起处鲜血飞溅,接连捅穿了好几名华兵,且向祖涣杀来。祖涣挺矛相迎,只觉得双臂大震,被迫撤步,躲在部曲手执大盾后。敌将奋起一矛,竟然洞穿大盾,矛尖顶在祖涣的胸甲上,撞得祖涣又退一步,不禁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听对方喝道:“朕便是石勒,且为朕寄语裴文约,天下汹汹,我便让与他又何妨!”随即也不抽回其矛,空着双手,又反身入殿去了。
石勒去不多时,殿中便即腾起烟焰来。赵军禁卫无不惨叫,当下势若疯虎一般不要命地扑上,竟然又将华军迫出了宫门。等到祖涣再次替换上一批生力军,重新突破宫门的时候,赵殿之火已然极盛,再难扑救了。
最终数百赵军禁卫全都战死,无一人肯逃,更无一人肯降。华军只能绕过大殿,杀进内宫,却见尸横遍地,被杀的、自尽的宫人比比皆是。有宫人指点,找到了程后的尸体,已经高悬在屋梁上了。
但遍寻不见石勒、石弘父子,唯捕得石勒长子石兴而已。估计石勒是自焚烧死在大殿上啦,可惜不能得其全尸,祖逖事后得报,当场把儿子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是,石弘究竟跑哪儿去了呢?
第三十二章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
襄国城被围两月有余,各方城门都被用木石封堵住,以防华军动用撞车等器械破门,在这种情况下,想要突围而出,其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是孔苌素来奸滑,逢事喜留退路,故而早就在城北安排下了一座隐秘的暗门不封,且使亲卫守护。泣别石勒后,他便聚集数百部众,趁着城上城下杀声四起的机会,自此暗门潜出,然后策马朝着两座华垒的衔接处便即猛冲过去。
李寒抱着石弘,亦率百余人来寻孔苌,好不容易找到这座暗门的时候,孔苌等人都已经去得远了。
华兵正忙着在自东门而入的友军配合下攻占北城呢,不料竟有敌骑自看似无门处突出,一时间疏于防范,竟被孔苌在付出了半数伤亡的前提下,顺利脱出,随即狼狈而逃。李寒慢了一步,却被羞恼的华将韩潜领兵团团围住,麾下将兵越杀越少,眼见已无幸理。
李寒不禁仰天长叹道:“天不仅要亡赵,且欲族灭石氏乎?”无奈之下,即将石弘掷于马下,纵蹄踏死,然后掉转手中长矛来,自刺己喉而亡。
韩潜捡点战场,自然也找到了那个被马蹄踏死的小孩子的尸体,觉得必非常人,便下令收敛起来。要到翌日,寻人辨识,才知道是伪赵太子石弘。
其余赵将,多半死于城中,只有吴豫重伤被擒。
祖逖进城后,即命将所俘的石赵将吏一并装上囚车,押赴洛阳——此际仍在围城之中的,不是石勒的死党,必为赵之高官,前者是不愿走,后者是走不脱,没一个是无辜的。故而于其小卒,凡未死的也一律斩首,并将首级堆在城前,树为京观。
祖逖去了一趟赵宫,在大殿废墟上用长矛扒拉了几下,想要翻找到石勒的残骸——不过没用,祖涣早就让士兵刨了个遍啦。祖逖呵斥祖涣道:“滑寇若是以纵火来掩盖行踪,其实潜逃出去,不是汝的大罪么?!”而且确实听说有一小队羯兵逃出了北城啊,虽然俘其二三,称说其将是孔苌,但谁知道石勒有没有藏身于中啊?
自己已经派冯铁率领骑兵去追了,也不知道追得上追不上……
他向来谨慎,因而在赵宫中略打一个晃,便即退出,转宿于荀氏府邸。至于荀绰等人,祖士稚自然是瞧不上的——什么世家大族,如今我祖氏在新朝,也为世族冠冕,汝等投羯之辈,族里认不认都还两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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