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叫山听完禾巧的话,心中又明白了些许事情:这位眼睛大大,刘海儿弯弯的姑娘,定是夫人身边的亲近之人,若非如此,夫人也断不会派她来说这一番话。
“大家住手——”
陈叫山这一声断喝,几乎把所有人都镇住了,所有人的视线,都如一根根丝线,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全都拴系到了陈叫山的身上。
卢家这边的人,有的已经听闻过陈叫山的名字,但并未见过陈叫山,而见过陈叫山的人,则瞬间一愣:那个蓬头污面,浑身邋遢脏破的山北后生,怎地变成了仪表堂堂,英气凛凛,飒爽刚健的一副英雄模样?尤其是夫人,看见陈叫山前来,又一声断喝,眼角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欣然……
大门外的人们,除了郑半仙,其余之人,都并不晓得陈叫山有多高多矮,多胖多瘦,只是听闻陈叫山杀了卢家的护家犬,被人用枪抵着脑袋,押进了卢府大院,料想陈叫山恐怕凶多吉少,不死也得皮开肉绽,没个活人样儿。而眼前这位后生,身穿新衣裤,脚穿新布鞋,精精神神,利利落落,他——是那个陈叫山吗?
“各位父老乡亲,俺是陈叫山!”
陈叫山几大步向前,跨出门槛,朝外面的人们高高拱手,从左拱到右,从右拱到左,似乎向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行到了礼。
“今年遭了年馑,到处饿死人,俺爹,俺娘,俺妹妹,全都饿死了,活下来俺一个。这是老天爷不开眼啊,逼得咱们背井离乡,逼得咱们四处挣命,扒树皮,捋树叶,摘野菜,挖草根,抓耗子,逮虫子,只要能往肚里填,咱啥都吃,啥都咽,啥都不顾了,只为了能活下咱一条命!咱心里恨,心里怨,可能有啥办法?越是恨,越是怨,咱就越要好好活着,咬紧牙,好好地活下去,别让咱的亲人在坟里头为咱哭……”
人们听着陈叫山这番话,每个人心中都好不难过,想到死去的亲人,想到颠沛流离的不易,一个个精壮的汉子,也都默默低头,或咬牙,或握拳,或抿着嘴,控制着情绪,手里边操着的各式家伙,全都松松着,几欲跌落。
禾巧站在远处,望着陈叫山的背影,听着陈叫山的话,鼻子吸了好几下,还是没有控制住眼泪,扑簌簌地顺着脸蛋淌……
夫人双眼紧闭,手里的佛珠,一粒粒地数着,嘴唇微微动,不知是在嗫嚅着什么,还是默念着佛经……
“今天,大家都是为俺陈叫山而来的,俺感激大家,大家都把俺陈叫山当朋友看,当兄弟看,当亲人看,让俺说啥好呢?你们的这份情,这份义,俺陈叫山会记着一辈子,一辈子不会忘!俺给各位行个礼吧……”陈叫山眼角有些湿润,拱手,弯腰,而后站直身子,吸了吸鼻子,用牙狠狠咬了咬下嘴唇,“常言说得好,多交朋友好行路,四海之内皆兄弟!现在,咱们的兄弟缘分,就此开始,一辈子做兄弟,一辈子不嫌够!大家都是兄弟,应该相互照应,相互帮助,兄弟生则生,兄弟死则死,贫贱是兄弟,富贵是兄弟,兄弟有求,万难不辞,兄弟无求,更不忘兄弟!俺陈叫山现在站在这里,大活人一个,能动腿,能动嘴,头发也没少一根,过去的事情,就任它过去吧!打今儿起,卢家每天放粥将会多加米,粥会熬得越来越稠,一定能让大家吃饱吃好……”
百十个堂堂男儿,被陈叫山磊磊落落、蓬蓬勃勃、实实在在的豪壮之言,点燃了胸膛中激荡的豪情!他们,仿佛感受到了生存下去的一种力量,一种信心;他们,仿佛体会到了人之所以活着的理由与价值;他们,仿佛在这一刻,更加明白了“桃园三结义”的义气,“梁山一百单八将”的豪气!他们齐刷刷地将手里的各式家伙,高高举过头顶,抓得紧紧牢牢,一下下地挥动着,似要将碧蓝的天幕,划拉出一道道的口子,“好!——好!——好好!”此起彼伏的呐喊声,鼓荡传开,响彻乐州……
第十二章水酒
王铁汉的铁匠铺,门脸并不起眼,若不是门口悬挂着一面大大的“铁”字旗幡,初来乍到之人,自门前经过,断不会想到:这是一家存于乐州多年的老字号铁匠铺。
陈叫山一走到铁匠铺门前,便觉眼熟,一回想,正是初来乐州那晚,月色明亮,王铁汉与他的一众徒弟,在门口聊天,自己则恰巧从这里路过。
自门口的窄门进入,先是一条狭长的甬道,行约十来步,是一小天井,天井内有一口古井,古井四围,花木繁盛,虽是大旱之年,但“近井花木”,依旧蓬勃葱葱。
过天井,再朝里,是一大院,方方正正,一圈皆为房间,王铁汉的十来个徒弟,自是不愁住处。从正当中一房间穿过,又是一大院,院内铁器众多,镢、锄、镰、耙、犁、钉、钩、刀、斧、链,林林总总,依序皆挂列于墙上,铁光熠熠。两座大熔炉,高高耸立,三个打铁台,分列其间,一转的长条大板凳,挨墙摆放,即便百十来人,也能坐下,凳面油光铮亮,一看便知年月长久。
陈叫山刚走到正当中一条大板凳前,忽听王铁汉说:“鹏飞,鹏云,鹏天,将好汉给我摁在板凳上!”话刚落音,饶家三兄弟,一下跑过来,抓手的抓手,抱腰的抱腰,按肩的按肩,一下将陈叫山牢牢地按在了大板凳上。
陈叫山不知这是何故,正愣神,却见王铁汉双膝跪地,双拳一抱,“好汉虽然年轻,但侠肝义胆,危难之际,救我嫂子一命,请受我一拜……”
陈叫山急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便要站立起来,饶家三兄弟眼见陈叫山不受拜,更是急了,拼命要将陈叫山按住!陈叫山顾不得这么多,膝盖朝外一分,双臂猛地一抬,大喊一声:“王叔,这真是使不得!”一下将饶家三兄弟挣开,“哗”地站起身来,俯身便去拉王铁汉,王铁汉十指紧紧抠在地砖缝里,如何轻易能拉起?陈叫山便与王铁汉面对面跪下,“王叔,你是长辈,岂能给俺下跪?礼义尊卑,万不能乱……”
王铁汉长叹一声,“我只道当今乱世,礼坏乐崩,年馑之年,人心不古!却未曾想到,有你这般侠气好汉,救人危难,毫无犹豫,助人度劫,一如自己……请受我一拜!”说着,便要弯腰叩首,陈叫山双手一迎,将王铁汉的肩膀托住,“王叔,起身吧,今儿俺万不能受这一拜!”
郑半仙看着这一幕,为两人的侠义柔肠,拍手以赞,两相一劝,方使得二人双双站起。牵着二人手臂,郑半仙情致高昂,不禁朗声读出一句——“古来豪杰多在此,力自树立非由它。”三人牵手并立,畅怀大笑,院内所有人都随之而笑,笑声高扬,升跃至天……
众人在客厅坐下后,王铁汉对一位徒弟说,“七庆,抱几坛酒来,今儿我要与叫山兄弟喝个痛痛快快!”说罢,将手拍在陈叫山肩上,“论年岁,我够当你叔,你是我侄,但我就觉着那般叫,别扭!干脆你就喊我大哥,我喊你兄弟,这样听着痛快,过瘾!”陈叫山正欲辩说,王铁汉却转头看见那位七庆,依旧楞在原地不动,便拿眼瞪了瞪。七庆一脸愁容,“叔,只剩两坛子酒了……”王铁汉顿时明白了:这么多人,两坛子酒,如何够喝,怎么痛快?
王铁汉起身去了内屋,出来之后,手里提着一把青龙敬海的宝剑,剑鞘之上,两条青龙盘绕,海浪纹饰,丝丝细腻,剑柄以古木压合,边缘皆嵌细密的翡翠宝珠,绿红紫黄白,五色齐全,一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绝世宝剑!
“七庆,你跟鹏飞他们一道去,把这剑当了,换些酒菜来,速去速回!”
七庆正愣神要不要接剑,陈叫山一步上前,从王铁汉手里将剑取下,郑半仙见此剑如此精美绝伦,料定非一般凡物,岂可说当就当,便说:“贵楷兄弟,万不可因一时吃喝,当掉珍爱之物啊!我们心意相通,情义至此,何须借酒菜以助?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众徒弟也纷纷劝说,皆不同意当剑!陈叫山缓缓抽剑在手,盈盈寒光,夺目凛射,十个小篆之字,刻于剑身:清辉照海月,白首卧松云。
王铁汉伸出一手,握住剑鞘,“五花马,千金裘,当都当得,一把剑而已,有何不可?”
陈叫山见他这般执意,笑着说:“大哥,俺现在就称你为大哥了!剑就不要当了,酒不够喝,我倒想到一个法子:刚才见大哥院里有一口水井,不如将那两坛子酒拿来,兑加井水,喝个痛快!酒虽是淡了,可咱们之情义,岂是烈酒可能比?”
王铁汉畅怀大笑起来,“好,好啊!酒淡情意浓,痛快,当真痛快!”
这时,吴氏背着一个大竹篓回来了。自那天王铁汉为了款待吴氏和郑半仙,当掉了“星宿乌金秤”,又将两只看家守院的白鹅也杀了,吴氏便心疼不已。可转一想,她这位表兄弟,本就是个看情义比命都重的人,十来年未见了,若不让他尽到一分情义,他定然不答应的。可这年馑之年,吃喝是大事,处处都有绸缪呀,于是,吴氏便背着竹篓,让王铁汉的一位徒弟领路,在乐州城北一带,挖野菜,掏草根,摘树叶,而后在井台上淘涮、拔涩、摘择干净,用以补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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