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人眸底精锐一狠,指尖翻折,短匕弹出去。
“心逐!”佘九钱惊呼一声。
“别动!”江心逐冷哼回应,旋身转来,竟是极为精巧地翻过佘九钱身旁按下了她的头。
霎时又听崩弦断裂而缩的声响传来,割裂响在耳际,伴随的是人极度痛楚的细哼。
佘九钱埋头而下,盯着从桌面缝隙落下的血线,以及一堆碎裂的尸块落下撞击闷声,心头绞裂一般地疼。
黑衣人的来势并未因死一人而停下,江心逐一蹲便起,拂过案几沾血的铜钱,一连三声给弹了出去。一时只听整个客栈的老木吱吱作响,全然如同机关开合之音。昏黄的火光里,不断有人惨哼,喷血之声如同新雨,哗洒不停。
有人从门外冲进来,江心逐旋身弹出铜钱,两扇门缝里,立时刺出长长的薄刃尖刺,穿过那人两侧肋下,走了一个对穿,睁着一双不甘心的眼狠狠盯着江心逐。
手中的短匕冲势未歇,拼着最后的力竭之势,飞向了江心逐。
江心逐大麾卷过拂开,再回首,又是一枚铜钱弹向了一个角落,木合之音再度响起,整个客栈如同一个吃人怪兽,绞着腹中的切齿响动,吞噬着从不同角度扑进来的黑衣人。
至此,江心逐手中还有两枚铜钱,客栈已经全然被血气充斥,佘九钱喘不过气来,死死盯着地上不断滴落的血线,只觉何处有响声,下一瞬,随之而来的便是血声。
可她,安然无恙。
她不相信,不相信那个曾卷袖蹲在路旁帮她修车轱辘的女子,颜笑明艳之后会是一颗杀人屠相之心。她伸手,想要捉住江心逐的大麾,可箭雨来得如此迅疾,唰地擦过她的指尖钉在了地面。
指尖火辣辣地疼,她翻掌,眼见了刮裂的血痕,心头霎时全红了,似是一整片的血淌了过来,瞬间淹没了她。
两枚铜钱弹射响过,整个客栈闷响地砸下了几面隔板,江心逐的鹿皮暖靴落回,沾满血迹地转了一个身,人跟着落下,手执一柄牛皮油伞,挡在了佘九钱头顶,抿唇浅笑,“对不住,吓到你了。”
佘九钱抬眸,听着砸在伞上的声音,仰首望去,乌黑沉重的,自然都是血。
箭雨为木板隔住,闷声一声接一声,生生割着佘九钱的早已不能跳动的心。落下眸,她迎着江心逐浅辄昏暗的眸,好似回到了她们一路北上风餐露宿之时,江心逐总是撑开这柄伞,为她挡风挡雨,挡日挡雪。
不一样的,是那时的眸,清澈温宁,而此刻,冰凉至心,纵使笑意犹在,都是不过心的沁寒。
“江心逐,所谓的掌命,便是要先取人性命么?”佘九钱切齿而颤,一把捉住江心逐的手,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真实的把握这个人。
嘴角的浅笑渐渐淡去,江心逐将伞递进佘九娘手里,平静道,“九娘,你说过,你只想南通北货,行天下大商。我说过,只要你还行商,我定会为你见山铺路,见水做桥。可你看到了,是她晏子鱼不放过我,我总要先保命,对不对?”
“不!”佘九钱推开伞,任由血水落在身上,直视江心逐,凄然道,“是你害长公主在先……”
江心逐看了佘九钱一眼,淡淡撇开眼,重新捡起伞,淡道,“九娘,往西去吧,去了,你就会明白,立国者,终究为缚。可命,是缚不住的。若我江心逐还有命,若你眼见一切之后,还觉得有能力缚我,那就回来,我随你走。”
言罢,江心逐起身,执伞推开格挡箭雨的木板,卸下门口长刺,放任穿透的尸体坠下,踩着凝血成冰的路面走了出去。
“回去告诉晏子鱼,我与她,还有漫长的一生,以观命。”风雪之中,江心逐浅笑传来,轻屑尽显,“垣市,毕竟不正阴阳,她,守不久了。”
佘九钱愕然惊怔,慌忙爬起来,可夜雪之中,哪还有江心逐的影子?
晏七从暗处走来,身上见伤,一步踏进客栈之内,张目而望,只见客栈内部,暗无可见的角落里都挂着人的尸体。
不是为木刺刺中,便是为巧设的机关折断身体,廊下有刃,边角有刀,整个大堂,都有看不见的锋锐细丝,只有冉冉的血珠在沁,方可见其走向。
究竟是何时,江心逐将这间破败简陋的客栈打造成了杀人客栈?
晏七彻底惊然,这么多年跟在晏子鱼身边,技击之术见过不少,围杀阵法亦破过,可何时遇见过这般精巧的杀人机关?
惊然不止于此,江心逐所说的垣市之事……
“长公主的事,你先别告诉家主。”佘九钱极其见弱的音气传来,“要说,也是我亲自告诉家主。”
晏七沉默不言,腰上的伤让她无法去追渐往外走的佘九钱。
这个一身是血的女子,终究面对了她最不想面对的事实。
☆、道是道
无相是跟佘九钱一并往西走的。
晏七回去时,剩余的两名龙辰卫留给了佘九钱,言道是保护,实则监察。佘九钱没有理由反驳,没有理由抗拒。
晏子鱼待她佘九钱之恩,非常人能及,若此一生,她谁都可以舍弃,唯独对晏子鱼之恩不可舍。
一个人,可以立命,可以立身,唯有立己,是世间至难。晏子鱼给她机会立商为己,如非此商而立,江心逐不会许见山架桥之诺。
不立己,人不以立,无人来以立。
西行之路,她必须走下去,更好的走下去。
出了胧月关,行过风雪肆虐的胧月原,再往西,就是一望无际的半月国边防戈壁,世称呼尔伦,意思是为无人穿越之境。
当年的使臣团,行进出关皆很顺利,到了此处,方是遇上了第一关磨难,历经半年方从边境踏至半月国第一座边境城镇,银月小镇。
银月小镇离半月国皎月国都,还有近半年的路程,足见半月国的国土,比晋地大上太多。
因风雪而盛,出了胧月原,踩上呼尔伦戈壁时,已是十一月。
一条峡沟隔开了胧月原和呼尔伦戈壁,也就把那些风雪渐行渐远的隔开了。大麾白日用不上,尤其是午时,烈阳灼得人几近晕灼。
一行人早在出关时,便换了骆驼骑乘,白日寻了阴凉之地休息,趁了夜间走一段路,临近子时,又是歇下,裹上大麾围着篝火饮酒,方是抵得住这一路极端的天气。
江心逐一走,佘九钱全心理事。她十四岁执事,第一趟走商,便是重上了河南道。见过父亲当年惨死之地,心性十分内敛而沉,幼年的当家之性,渐为重显。
晏子鱼的教导,用心而实在,她知道一旦触怒晏子鱼,江心逐再往后走,必是步步杀局。可除了担心,她做不了其它,只祈愿,江心逐能够活下去吧。
走出峡谷时,晏十赶到,听过晏子鱼的安排,佘九钱寻了背风之地,亲自写了一封信,而后郑重交给了晏十。
并往风原方向跪地叩首,再行起时,领了一行百来人的行伍踏上了当年使臣团开辟出的戈壁之路。
驼铃声响,晏十牵马返身,毫不迟疑地奔回了胧月原。
“一封信,琢磨小半个时辰,看来施主心中,事事见重。”无相按着驼峰,人裹在白色僧衣里,只露出了戒疤明显的前额眼睛。
佘九钱侧首望了无相一眼,转回头,虚无的空气袅袅而动,远方之外,草绿稀少,时有风声卷来。偶尔有鹰鸣划过,好似将她们一行都当做了猎物,绕过几圈之后,盘旋着压低了翅膀,为护卫的散士抽了直刀吆喝,嘶着干裂的厉鸣飞走了。
“大师心中无相,何必在意九娘心中何事。”佘九钱不明白无相为何要出关,但自江心逐一走,她也不想多生事端,并未想问。
“我与江施主在藏窟描相,起初曾有一比,比谁先描成。”无相摇头一笑,“岂料我愈描愈快,江施主却愈描愈慢,得到我描成,其不过描了一半,而后停笔问我。”
“问什么?”对江心逐,佘九钱始终抱有了解之心,心绪暗藏,面上则不惊不显。
“问我,成还是不成?是残,还是全?”无相怅然道来,“于此,我方知是中了江施主的圈套。描相者,成为全。我描成一相,其意却不如她半相而全,是快是慢,是残是全,该如何辩解?”
“大师是在劝解九娘不可事事求全么?”佘九钱立时明白过来。
无相笑道,“我只是在说一件事,至于事情到了舍当家心中是如何作相,我却是不知的。劝解不劝解,倒是言重了。”
佘九钱心结颇解,宽解淡道,“大师通透,是九娘失言。此去西行,大师可有所相?”
无相合掌持礼,“相所相,无有相,见者是,听者是,言耳及心者,亦如是。我只是想走得远一些,多看一些,若说要留什么,要有什么,说出来,也不过是说出来而已。但可放肆与风说,与天地说,切不可,与人说。”
“大师,是怕误了世人么?”
佘九钱听过风原寺辩道之言,依她精算之心,多少有其领悟之道,听着无相几乎没什么道理的荒唐之言,自然能够拨开荒唐的皮相,找到其中的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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