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鱼一直未从垣市的眼上移开,拇指摩挲着垣市的泪,似乎在判断垣市所言的真假,最后一点儿残泪拂尽时,晏子鱼浅浅勾了唇,冷幽幽的。
“阿市,你再不能骗我,再不能糊弄我,因为,我不信你了。江源说的话,你的命,我会亲自去查证,亲自去保。退朝之法,是我建议你休养身体的法子,可我知道,你不会退朝。我说出来,是因为我自来未曾欺骗过你,以前没有,如今没有,往后也不会有。可你,一直一直,都在骗我,骗我!”
“晏子鱼!”垣市压紧晏子鱼身体,将她的手捂在自己的心口上,急道,“如果是你,你会不会选择骗我,会不会?”
晏子鱼僵住,继而用尽一切力气地推开了垣市,跌撞到书橱旁,撞得书架散动,落了几本书下来。晏子鱼仰目而望,眉目酸楚难忍,摇着头,忍着即将迸发心绪。
垣市从地上爬起,想要去靠近晏子鱼,却听晏子鱼极为压制地嘶叫了一声,起身抵在书橱边上,用力地推倒了书橱。
书橱空隙有限,本身又有一人来高,这一推,径直压倒了一片,晏子鱼见状,冷戚戚地笑起来,眼泪更是止不住地落。
“我晏子鱼,九岁遇见你垣市,便逃不出去。十三立府,十六持锏,十七居帝师,可我仰仗的,都是你垣市。我三十二岁娶你,嫁你,原以为此生相依和乐,却不知你早就想好了如何舍我而去。”晏子鱼笑着笑着,便尽是哽噎的低泣。
楼上动静虽大,却无人敢上来劝解一二。
垣市怔在原地,不是不想上前,而是不敢上前,她怕她强行过去,只会将晏子鱼推得越来越远。她说她不信她了,这无疑比拿刀戳她还要让她痛苦难受。
“立臣,立府,立师,从三嫁,舍三子,从来起意皆因你。可现在,你让我立以何,何以立!”
晏子鱼跪地转眸,直视而来的尽是薄屑的嘲讽,“垣市,你若早死,早该告诉我。难道,欺骗我晏子鱼,就是你垣市一直最得意的事情么?”
如若重锤在心,垣市心头剧痛,后退不稳地跌坐在地,摇头道,“子鱼,我从未如此想过,我只是舍不得你难过,想开心无忧的和你过几年,而后在心底侥幸,侥幸江源之言,定是假的,定是假的!我知道你只是在生气,你不是当真不信我,你只是在生气……”
垣市渐行低言,垂目凄然。
晏子鱼心头发狂,竟也没有丝毫怜悯心意,瞠目撇去,薄屑讥讽,“早知如此,你当初便该一剑杀了我,杀了我!省得我今日受尽欺骗,受尽苦楚!”
垣市听来,猛然抬头,眸底通红,残泪滚落,唇瓣紧咬的血色潸潸点红,颤抖道,“晏子鱼,我自来舍不得伤你。你若认为我垣市欺你骗你,那我就是在舍不得伤你的基础上,骗你欺你!”
“对!你是舍不得伤我。”
晏子鱼冷笑,唇角的弧度夸张的诡异,眸底更是冷森冻寒,“可你一伤我,就是切了我整颗心,捣碎了我整个人。我晏子鱼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垣市给的,若你不在了,我晏子鱼拿什么存在!”
晏子鱼一句吼完,才发觉自己所有对垣市的争吵和介意,其实都是在害怕,害怕垣市真的不在了,她怎么往下活……
眼前的垣市本就是……又被她一番责难折磨成如此模样,对垣市的愧疚汹涌而来,瞬间不敢再看垣市,强压情绪,冷道,“你走,快走!”
垣市自然注意到了晏子鱼眸底一闪而逝的难堪愧疚,但并不逼迫,冷静道,“子鱼,无论我在还是不在,你都是晏子鱼,晏府之主,晋国帝师,朝臣之柱。我垣市,不缚你。我若早走,必在黄泉路上等你。我若破了命言,那我还是日日陪在你身边,怜惜你,照顾你,尽你我嫁娶之诺。”
眼泪再次淌得不可遏制,晏子鱼捂了脸,闷声哭道,“滚,滚,快滚!”
垣市知道晏子鱼自来好强,幼年时牢狱之外的光景似乎再现,她撑起身,深深看了一眼蜷缩角落的晏子鱼,转身走时,才发觉身上早已酸软无力。
勉强几步走去,下楼梯时,腿脚几乎崴了过去。好在她还有几分技击根底,依凭巧法活动了下经脉,才敢往下走。
一楼书库的人已经被全赶了出去,立在楼梯拐角,空无一人的书库只剩了安静的琉璃灯还安安静静的燃着。书架不那么整齐,宽大的整理书案上,还有着笔墨狼藉,未曾收拾的仓促,一切,都好像方才的人都还在,都还在忙忙碌碌的走来走去。
垣市的心,像是这座书库,明明有很多东西在,可就是没有人,没有一点儿的生人活气。
她走不动,索性坐了下来。歪头靠在栏杆上,听着安静的世界,慢慢地拢满了静谧。她往栏杆上又贴了贴耳朵,想听着到什么时候,晏子鱼才会停止哭泣,又想着到什么时候,晏子鱼又会像往常那般,朝她温顾走来,迎着笑,调侃自己几句。
其实,晏子鱼并不知道,她自己在得知这句话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可是距离那个时候太过久远,那时的她也不过十五岁,可能是年龄小,又一心想着父皇的死,她并不觉得三十五岁意味着什么。
这些年,也并不以为意。
直至真正受伤濒死,她才想起自己已经近了三十,若真是命有言定,那她不过还有五年而活,于此,才想起来,自己还欠了晏子鱼一婚嫁之诺。
她舍不得晏子鱼,舍不得,很舍不得……垣市闭了眼,眼泪无声地落了下去。
有意识醒来时,肩头上沉甸甸的靠着一人,自来的熟悉,不用睁眼也知道。那人见她醒,挽过她的小臂,整个人都缩进了她的怀中,紧紧贴着。
垣市小心揽着晏子鱼,亲吻着她的发,耳鬓摩挲的丝毫也不想放开。
晏子鱼回应着垣市的温柔亲顾,赖在她怀中小声地道了歉,“阿市,是我不好。”
“晏子鱼,别怕。”垣市轻道,“人生而为死,总是走过了一场。你我有遇,同拘一隅,便是幸事。”
晏子鱼沉默了一会儿,忽地笑道,“那我是不是从现在开始,就要算着你走了之后,我该怎样活,该怎样去完成你未完成的事……”
明明是调笑的语气,说到后面,终究是哽咽了。
垣市红了红眼,跟着随笑,“那是自然。比如死后归陵,我要葬在那一处,随葬什么物件儿,我们两个都一起想。还有啊,子鱼你百年之后,要和我葬一起的,所以呢,墓我们要建大一点儿。那些我给你画的画儿,都搬进去,这样,我就再也不担心有人会损了我给你的画儿了。”
晏子鱼跟着又哭,埋进垣市的腰底深处,深深放纵了自己的痛楚。
“晏子鱼,小时候,你在狱里哭的那一场,我听到了,但我未曾打扰你。”垣市勉强笑道,“今日呢,你也尽情的哭,我还是不打扰你。日后相别,我却希望,一丝一毫的眼泪,你都不要掉。你的软弱,你的无力,你的依靠,只能是我垣市,只能为我垣市所见。”
“好。”晏子鱼哽咽应道。
“好子鱼,我骗你,是我不好。”
垣市挨进晏子鱼的肩头,小声倦道,“我们两个,从小到大,真正吵的,也不过这一次,以后,再也不要吵了,好不好?”
“不吵,再也不吵!”晏子鱼抓住垣市的前襟,急急回应。
☆、北地雪
晏七抵达北林城之时,已是十一月中旬,师流洇已能下地行走,颈项丑陋的伤痕让她高裹了领子,而肩胛的伤为轻甲卸了大部分力,只伤到了肩头,并未伤到骨头。
于此,总算让她庆幸了一些。若是伤到了骨头,那日后起舞,多少是不能尽善尽美了。
京中的消息,林中月并未防着师流洇,一并和晏七会过面之后,两人才知晓当时那个面容精致的少年郎便是江家唯一的遗女江心逐,而其本事厉害,只怕世上少有其敌了。
落雪之后,青叶以为林中月不会在出城小战,防备松了一些。谁知林中月早算计到如此,未落雪时,游击的巡防队伍根本就未回城,于是小闹一场,端了一个交界线上迫近的部族营头,挑了大旗倒挂在北林城的城头,气得青叶王下令,来年春尽,必定取下林武城祭旗。
林中月得垣市肯定其谋划,当即放言,要在青叶王猎大会之上,夺王位,重振夜狼族雄风之言。如此豪言放出,青叶内部,又分几派。一是支持眼下当年灭夜狼族的佤赦王,一则是当年夜狼族灭后不甘心而屈服的旧部,再来么,就是仍旧游牧边缘的未曾归降一系,当然,还有看好戏的左右两大赦王。
佤赦王一面头疼内部,一面还要处理林中月带领的晋防大军,焦头烂额之际,却有一人暗行前来,言商妙计。不过此人只待了十日,便出了王帐,再不复得见。
于此,挨到十一月底,青叶与以北林城一线的前沿防线彻底停战,敬待来年之势。
然而,林中月并未歇下,多次亲自出城,联络当年依附夜郎族的旧部,而一方散系,得归当年垣市照顾,早在林中月入驻北林城之时,已经遣过人来问询,几方商谈,对于青叶内部的分崩,已经成了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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