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甸之父刘广与其叔刘光皆是一功士农户,其士后与人斗殴死,田地被收回,两家无法,便来风原城中寻散工过活,好在刘广尚有一手猎活,常于秋猎之时,寻求门阀讨些活计。也正因此,刘广于一次秋猎受伤,不久便死,刘光贪其母姿色不差,纳入房中,将母子二人一并养活。
但刘光脾性不好,对待两母子,时常当做下人一般对待,刘甸不忿,奈何年幼,只能同其母忍气吞声。
刘家寄居旁人府下,屋小人多,一屋有隔,几乎可听见人的呼气声。每当刘光入其母室,刘甸便冲出门外,于一些散士惫懒做玩,遇到醉酒先生之时,正是他与一群人赌骰子。
先生一直赢,一群人只当他运气好,可一路赢下来,有人察觉不对,一顿扒衣掴打,果真从袖子里找出几颗旁的骰子。
散士气愤,将先生打了一个半死,待众人散开,先生勉强爬起,披了破烂的衣衫,跌跌撞撞的走。刘甸见他几分面熟,想起他是自家庄里曾来收过租的账房先生,心有好奇,便跟了上去。
一跟,就跟到了一座院墙之下。
先生赖在院外,捡了几块石头往院墙里丢,没过好一会儿,墙头上爬上一个青年,醉酒拉碴的一张脸,迷迷糊糊睁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是先生。
青年张口就笑,“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好骗,当真去骗人了?”
先生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道,“我去试试,果真好用,但人心哪有那么容易好骗?总之,我活着回来了,你就欠我一坛酒,快快拿来!与我畅饮消痛。”
青年咧嘴一笑,“等着!”
没过片刻,院墙下的小门打开,青年抱着酒坛倚在门上,似是站不稳,咕哝道,“我家老爷子正发脾气呢,我可不敢出这道坎儿,要喝酒,你自己来拿。”
先生走了一路,都是跌跌撞撞的勉强,一屁股坐下去,爬了许久都爬不起来,刘甸看着没法子,就跑了出去,对青年道,“他被打得厉害,估摸着是站不起来了,我来帮他拿。”
青年转着眸子打量了刘甸,看得刘甸心里直发毛,急道,“我认识他!他叫柳承岩,原是城外柳王下庄里的账房先生。我叫刘甸,是宋青军士家里的农户之子,田里撞见过几回的。”
青年‘哦’一声,拍拍酒坛子,道,“这可是我亲自酿的不醉醒,风原城没几个能喝得上的,你若是偷偷抱着去卖了,够你一家吃上一阵了。”
“先生脾性好,收租时都顾着庄里的农户,我才不会偷偷拿着去卖!”刘甸愤然。
青年嘴角一乐,歪头歪脑地对那边倒在地上的柳承岩,吼了一句,“喂!酒鬼,酒我可是给了,喝不喝得上,就看这小哥儿的了。”
说罢,一甩手,关门进去了。
刘甸摸不清两人的关系,看了看门头,便抱着酒往柳承岩那走。
方是走近,见柳承岩闭着眼睛,脸色发白,权以为不好,蹲下身子正看,岂料一把被人抓住了手腕,柳承岩噌地睁大一双眸子坐起来,抢过刘甸怀里的酒拍开就饮。
刘甸吓了一跳,身子没稳住,就跌坐在了地上,目瞪口呆的看着柳承岩把葫芦大的一坛酒硬生生地给喝光,接着一抹嘴,畅快地说了两个字,“好酒!”
刘甸只当他清醒,合上口,准备打个招呼,这人就直挺挺地又倒了下去。他急忙往前一扑,伸手就探鼻息,好在,还有!
虚汗一身的刘甸擦擦额头的汗,起身准备归家,但脚还没迈,人就犹豫了。
柳承岩好端端的账房先生,还是柳王家里的,要知道柳王和柳州王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待遇还是差不离的,纵使是下庄的账房先生,断也沦落不到如此地步。
刘甸寻思一阵,还是决定坐下来守着柳承岩。
☆、醉鬼(三)
“我等先生醒来,再归家已是第二日。彼时夏尽,夜间凉寒,我也不敢动他,挨到半夜,我自己也冷得紧,起来小跑几步,那后门又开了。”
转过一条长街,刘甸望着前面一道巷口,眉目惊喜,道,“前面巷底,就是夏大夫的院子了,我们快过去。”
晏子鱼点头,“你继续说。”
“后门开了,是那青年,左手搭着两件厚衣,右手拎着一坛酒,小走了过来。青年将厚衣覆在了先生身上,将手中的酒和衣衫递给我,笑道,‘小子,你人不错,这坛酒你拿去卖了,贴补贴补家用,千万莫给这酒鬼盯上了。日后多盯着这酒鬼,别让他胡乱来了。’”
“我冷得紧,先把衣衫披上了,再回神,青年便进去了。我等着先生醒来,先生见了酒,果然要取,我将青年的话给先生说了,先生才作罢,领着我去卖了酒。我手上得了钱,想着回去定是藏不住,便和先生说,想把钱存在他处。先生问我为何,我将家里的境况和他一说,先生就应下了,还和我说,每日可早间去找他一找,若需用钱,也得和他说说用处,再考虑给不给我。我本不乐意,心想着这是我的钱,何故要问你来?不过想着先生是账房先生,他掌管庄中钱粮租子,说的定然没错,就没敢多说什么。后来去找他,方知他是要教我读书认字,我自然开心,便每日都往他家中去。”
刘甸说到此处,刘光鼻头哼了一哼,显然是不忿他当初还有这一茬儿。
几人拐进巷底,晏子鱼看了看眼前的医馆,甚是破旧,而一路所来,都是矮棚低户,巷子坑坑洼洼,脏水流淌。见着几人走进,有人缩头缩脑地瞅了几眼,为晏七一瞪眼,便都缩了回去。
屋内没有灯,刘甸扯了嗓子喊,“夏大夫,夏大夫!”
“小刘蛋子,又是你家先生醉了酒?”有人在里面应了声,沧桑嘶哑,看来是个老人。
刘甸对晏子鱼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先生太嗜酒,当初就是因此给撵出了柳王下庄。”
晏子鱼自门头挂着的医字麻布落下眼,心底思忖了一个大概轮廓,余光撩了撩凉轿上的柳承岩,猜到了和他厮混的青年,应该是自己的三叔了。
屋内走来一点儿烛火,一张苍老的脸映在后面,端地有点儿瘆人。
“夏大夫,对不住,打扰您了。”刘甸行礼。
夏大夫一身麻衣,须发皆白,佝偻着背,端着烛火将几人扫了扫,最后在晏子鱼身上兜了一圈才绕了回去。
“抬进来吧。”
晏子鱼见刘甸熟练地背起柳承岩,抬脚往上走,衣袖被人一扯,回身见晏七蹙着眉头,低声道,“家主,您不是还要逛逛么?让刘甸拿帕子把轿子擦一擦,咱们出去吧。”
晏子鱼没有说话,眸底紧了一紧,晏七一想,坏了!赶紧松手。
晏子鱼回身继续往进走。
踏进屋内,药味浓郁起来,烛火不亮,屋内杂乱,不仅是药具,还有农田物件,看来夏大夫不仅仅是个医药之人,应该也是某个庄子里的农户。
未走几步,跨过门槛,来到一间狭小的屋子面前。刘甸没有退履,径直踩了进去,晏子鱼斜眼打量,那夏大夫已经点了屋里案几上的油灯,光线亮了起来。
屋内简单,泥地铺呈,只在靠墙的边上置了席榻,刘甸将柳承岩放下,夏大夫正走出来。
晏子鱼让开门前狭窄的走道,见那夏大夫径直钻到了一间里屋,未过一会儿,端了一碗水来。
“喏,给他。”夏大夫执着烛火,浑浊的眼忽明忽暗地闪着。
晏子鱼接过,不小心扯到背上的伤,眉梢动了动。
夏大夫摇摇头,眼皮耷拉,转身走了。
晏子鱼端着水碗,看着他的背影,努力地从他趿着鞋的吧嗒吧嗒声中,辨别出他的自喃自语,“明明没个什么,尽会折腾人,老骨头,伤骨头,还有个软骨头……”
“家主,水给小的吧,此地脏乱,待安顿好先生,小的送您入城。”
晏子鱼回身,唇角一抿,“这碗水,我来给。”
刘甸一愣,但见晏子鱼眸底深浅不知,心底疑问,并不敢问,行礼之后,“那小的出去候着。”
清净下来,这人还赖在榻上不惊不动。
晏子鱼端着手中的水,心下微澜,三叔自来惫懒胡闹,一直是家中难题,便是父亲那般自持温和之人,对三叔也时常出言教诲。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还是有些本事,竟惹来一个颇有本事的酒鬼。晏子鱼想,是不是天不该亡晏家,故而一出来,就有人寻上门来了?
“先生饮酒过甚,难道就不渴么?”晏子鱼上前,屋内被人占了一袭榻,无座,只能立着。
“初闻晏家有女立府,柳某还不信,今日一听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柳承岩睁开眼,撩袖坐起,盘腿而观,伸手递来。
晏子鱼却笑,淡道,“先生嗜酒,这水,可觉滋味?”
柳承岩眸底精烁,衣袖收回,端身起来,抢过晏子鱼手中水碗,仰头饮下,一抹嘴角,眉眼精亮地望着晏子鱼,昂声道,“晏君有酒而予水,岂非小气?”
“家叔已逝,先生何故再来淌入晏家一趟浑水?”晏子鱼不再打迷,直白问道。
柳承岩眼眉生黯,将碗盏放在案几上,挥手扫了扫身上的尘土,叹道,“柳某不过是念着晏府院中藏着的一坛酒而已。人生难得一快事,纵使山高如天,浑水如海,一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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