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置放的案几简单,连个茶具也没,垣祯不免得意自己此番定然是来对了。
正想着,身后传来礼敬之言。
“见过平王。”
听是晏子鱼的声儿,垣祯立时回身,见晏子鱼捧着托盘里的茶水来到廊下,一身素白,腰系绢麻,素色清淡,为身后的葱郁相衬,人很单薄,径直单薄到了垣祯塌陷的心底。
垣祯想,晏子鱼,是一幅画,不管走在何处,立于何处,都是走在画中,立在画中,如临大家之画,一笔一描,都值得欣赏。
垣市果然是胜他一筹的,他连描画的本事都没有。
一失神,晏子鱼已走上地塌,来到案几前放下茶具,请了平王坐下。
“晏府简陋,一应器具匆忙而就,见是你来,我亲自去挑了挑,勿要嫌弃。”晏子鱼与垣祯说话自来没什么避忌,此话说得亲近,垣祯反而欢喜。
“那我也不绕弯子,这个你且收下。”垣祯将手中匣子推到晏子鱼面前。
晏子鱼打开,见了里面的银子和地契纸,心想垣市和垣祯还真是兄妹,什么想法,尽是凑到一块儿了。
“银子五百两,京府外的小商户送上来,想要给自己博个举荐的位置。”垣祯道,“我在想,你迟早要见那一群人,此事落给你,你来处理,钱拿得合适。”
晏子鱼正打开着地契,瞅到那地正是风原南面的,离垣市打算给她的地不远,看来两个人,都是把一庄的好收成给了自己。
垣祯的确不错,可惜,自己自幼就瞅上了,比垣祯更有权有势的垣市,晏子鱼嘲弄了自己。她将地契仔细折上,放进匣子里,合上盖。
她亲手给垣祯倒了一盏茶,“这茶一早下了井镇着,凉着呢。搁一搁,接点儿地气再喝,不过于凉,也能消暑。”
垣祯挽袖喝了一口,心头畅快,“我还奇怪你连口水都不给我喝,原来是有玄机。茶,是不错,可比不上子鱼的用心。”
晏子鱼放下茶盏,唇齿间的冷涩让人过分的清明,“垣祯,你把我晏子鱼当做什么?”
垣祯见晏子鱼阵势不对,放下茶盏,解释道,“晏府重振,缺钱缺人什么都缺,何况我拿来的,都不是白给你的。你祖父的那些人,你总要见一见。”
“我指的不是这个。”
晏子鱼抬眉,凝视着垣祯,眸底清澈而冷冽,“正因你不是白给,我才要问清楚。既然要做事,那就要摆正关系,我不想届时做起事来,有人指头画脸。”
垣祯这才明白晏子鱼的用心,苦涩笑来,“你就这么讨厌我?”
“我自来不曾讨厌你。”
晏子鱼放下眼,重新给两人倒茶,“我一言招祸,祖父因此而死,晏家一门都交到我手上,我再不能单纯做个以嫁为命运转折的女子。垣市,我嫁不了,你,又能娶我么?”
垣祯仔细看着晏子鱼,想要从她的一举一动中看出她到底在想什么,可这个人除了倒茶抿茶,眸底清澈的什么动辄都没有。
“我娶不了你。”晏子鱼在他面前自来直白,垣祯很清楚。
“好,既然你清楚,”晏子鱼捏起茶盏,迎面举向垣祯,“以茶为酒,以证我晏子鱼与你垣祯之间,君臣为仪!”
“子鱼,现下我娶不了,并不代表我来日娶不了!”
垣祯面目隐忍,急切道,“那些人本来忌讳你的祖父归权,但眼下你是晏家家主,他们定会小瞧你。我放事给你做,以你的手段,定然可以做得让他们心服口服。届时,你再名正言顺的替我谋划,我便再不用受他们牵制!”
“垣祯!”晏子鱼不轻不重地叫了他的名。
垣祯冷静下来,扶着案几颓然坐了回去,饮尽了盏中茶,“是我失态。”
“你借他们起势,现在摆开他们,岂非过于忘恩?”
“不是我忘恩!”
垣祯张目,但看到晏子鱼,眉目低下,扶案叹道,“我听你那一句话,便知父皇定会多想。我忧心过甚,想着以晏家归降来保住你,可你猜,张茂怎么说?”
“我明白。”晏子鱼转了转茶盏,“所以,这是我助你的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你糊涂,听了我祖父之言,犯了大错。”
垣祯听晏子鱼助他,喜疑参半,抢言道,“且不论我犯了如何大错,我迟早会和垣市一争,以你对垣市之心,你当真肯助我?”
晏子鱼低眉,冷淡道,“我如今只有晏家,晏家不立,我晏子鱼不立,何以论自己。何况,一言之祸,足以表明皇上对此事的决断。天压着我,我还能做什么?”
“既是如此,那你为何还要对我……”垣祯听她此言,恨不得把心都掏出去给她看。
晏子鱼撩眼迎着垣祯,他年方二十,少年意气,剑眉朗目,垣市和他,单凭眉目,都无任何相似之处。
“你若喜我,当尊我重我,而非一介后院之美。”
晏子鱼不看垣祯,侧身倚在案几上,望着院外,“垣祯,你帮过我很多忙,我晏子鱼不愿欺你。纵使我与阿市无可能,我的心,仍旧只她一人。我认真说与你听,对于你,对于我自己,都是尊重。至于帮你,我只有一句话,我会帮你脱离前夏掌控,这是我晏家欠你的。而张茂,他欠我晏家一句话,我定会讨回来。”
“当真如此?”垣祯疑虑重重,问道,“那之后,我和垣市之间……”
“后事,谁也料不准。”晏子鱼言底放轻,“我只愿来日,谁也不怨谁,谁也不欠谁。”
垣祯听晏子鱼轻言,见她斜倚扶案的不拘姿态,心下像是空了,顺着她的视线去瞧,依旧是那假山临水,哪有什么别样所在?
“东西,我收下,但是得在那帮人面前收下,我便可正常出入平王府。”
晏子鱼自顾道,“你家中的妇人,看顾好一些,我可不想明里暗里被使了什么绊子。君臣之仪以外,我尊你是朋友,你不要给她们造成你我之间的误会。女人一生,争来争去,为了一个男人,未免可怜,你再徒然惹她们争执是非,太过残忍。”
“我明白。”
晏子鱼要彻底划清和自己的关系,垣祯竟没有办法阻拦,哀凉漫涌,他终于看清了事实。
他站起身,往外走,走到廊下,一步踏下,履头没踩上,才知自己全身没了力。他扶上门边,慢慢坐在塌坎,伸手去摸履,岂料一低头,泪就掉了下去。
“子鱼,你知不知道,张茂说晏家任杀时,我曾想过,曾想过…杀你……”
“不以用,当以杀,不以得,欲可杀。”晏子鱼望着哭得不可抑制的垣祯,眼角酸了酸,唇角的冷漠淡然复而跟言。
“一句话,是我说的,一句话,是你之意,这就是垣市和你的区别。”
☆、醉鬼(一)
送走垣祯,晏子鱼给陈家写了信,让晏七送过二院,午饭便拖了好些时候才用过。
用过午饭,晏子鱼顺着院子走了一阵,便于血脉运行,回到书房,晏子鱼取过画卷看了一会,心底还是不能平静。
见外间日头沉下,晏子鱼唤来晏七给自己换过药,让她将干净的棉绢在伤口上多裹了一层。
“家主是要出去?”
晏七裹着伤,好在陈絮的十鞭打的浅,加之冰肌膏的作用,晏子鱼的伤好的还可以,难缠的就是伤上加伤,估计好了以后,痕迹定然是要比之前深了。
晏子鱼对疼痛其实比较敏感,除却垣市给她上药,鲜有说话的时候。听晏七问起,晏子鱼想到早间她能警觉注意到细节,于是就有了用起她的心思。
“平白欠了一个人情,可觉委屈?”
晏七知道晏子鱼难缠,事事都不放,早就准备了说辞,张口道来,“晏七长在晏家,自该为晏家承情。”
晏子鱼听她一板一眼地对付,话说的不大好,但显然是想过了,既然有心去想,就是好的。
“待会随我出去看看,看看风原变成了怎般模样。”
因着服丧,出门白衣不便,晏子鱼换了一身玄衣,好在太阳过山,暮色喑蓝,应付残夏的夜凉,再合适不过。
晏七跟着换了衣,收拾停当后,两人出了府。
晏子鱼背伤,晏七让人准备了夏日的凉轿,一是代步,主要还是为了视野好。
风原在江家修筑下的变化太大,连晏府之前的小路都拓宽成了柏青大路,再不是往常随意走上几步,散散步就能看尽的势头了。
两人在门前等轿,晏七见着新进府的男丁仆役抬着凉轿打晏府左手处的后门绕来,脸色不大好看地口中絮絮叨叨着什么。
“你们磨蹭着什么,不知道家主等着么?”晏七知道晏子鱼背伤,久站定然不适,口气不算客气。
男丁远远见晏子鱼转过来的眸底冷峭,忙不迭地小跑过来,走前的那个放下轿,对着晏子鱼行礼道,“家主勿怪,后院墙角躺了一个醉汉,无声无息的,小的本打算看看,碍于念着家主在等,便不敢怠慢。”
“明明是我说要看看的……”他身后的男丁小声嘀咕,立时为他呵斥一声,还未说话,晏子鱼已经开了口。
“把事情说清楚,你来说。”晏子鱼望着年纪小一点儿的少年男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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