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奢侈地狂涌,浸透了残破的衣服,细密的沙砾深深嵌入肉里。苏万面朝天花板,巨大的镜子照映出了他最狼狈凄惨的样子,甚至可以看清他因为痛苦而狰狞无比的面部表情。
血肉模糊,不成人形。苏万心里浮现出八个字。他确信,自己活的整整十八个年头里,没有一刻比现在狼狈了。“阳光少年被不明生物纠缠擦地至死”,这听起来比“男子被撞拖行三百米”还要惨不忍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慕名来给他上坟。
智慧的古人曾经对人体的痛感进行了深刻研究,并针对性地创造出各种奇葩的刑罚,其中一种就是把人放在钉板上拖死。这种刑罚看起来很痛苦,其实更痛苦,虽然苏万背下的不是钉板,但在速度的作用下,绝对胜过钉板。
他腰部以下的部位在拖行过程中微微悬空,状况不算糟,但作为重点伤残部位的脊背就没那么幸运了。如果黎簇是龟背真人,那么他绝对是天外飞仙,背上画着一整张清明上河图。
“喂,还活着吧。”他听见了胖子的声音,没有平时那么油腔滑调,甚至有点发抖。
胖子拿着一大瓶类似于喷雾剂的东西,手上沾了一层白粉,浑身是血,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苏万脆弱的胃抽了抽,酸水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烧灼的痛感迫使他一阵咳嗽,顿时,背上千百道伤口的扯动几乎让他背过气去。
对于他此时的状态来说,咳嗽所带来的震动几乎是致命的。
“他娘的……”胖子蹲下来想扶他一把,却找不到一块好肉可以下手,只能低低地骂了一句。
好不容易缓过劲,苏万眯起眼,与上方的张起灵对视了片刻。在那双眼睛里,他能看到一些凝重,却没有分毫的同情或怜悯。
就像一条毛巾在你面前脏了破了,变成了一条抹布,你至多也只会皱皱眉,而不会伤心。张起灵对待外物永远都保持着最基本的“态度”,而不是更多的“情绪”。
他是冷血动物吗?简直像属于另一个物种的。苏万想。这样比起来,吴邪好像可爱多了。
“忍一下。”张起灵说道。他身上沾的血比胖子还多,脸上也有大块血污。
苏万挤出了一个鬼一样的表情。事实上他想表达的是“老子忍无可忍”,但张起灵显然理解为他是默许了,双手搭上他的肩和腰部,像翻鱼一样把他翻了个身。
不得不承认,张起灵的手法很稳,也非常灵巧,如果换做平常人,只会以为是世界在转而不是自己翻了个身。尽管如此,此时的苏万还是发出了一声惨叫,也吃了满嘴沙子。
他的声音很早就哑了,这声惨叫几乎是来自于肺腑间的摩擦碰撞,荡气回肠,振聋发聩,张起灵却置若罔闻,开始利落地剥除他背上残缺不全的衣料。
破碎的布混杂着沙砾,连同皮肉一起被撕下。苏万的痛觉神经差不多已经麻木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他听到张起灵问道,“他是谁?”
“瞎子的徒弟,”胖子答道,“我没法不带着他。你别看他现在弄成这样,要是我把他丢在北京城里,现在估计连骨头都找不着了。”
“瞎子收徒弟?”张起灵像是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半分,贯彻落实“快很准”三字原则,苏万总以为自己可以听到皮肉的撕扯声。
胖子哑着喉咙笑了笑:“没想到吧,瞎子还真找了个人给他养老送终。我说小哥,同样是孤家寡人的,你就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胖爷我好心不说坏话,人这一老,七病八病都他娘的跟吃饭似的,你要是——”
苏万心想胖子这是找死还是活腻了,无论对谁,这话都是一剂友尽的猛药啊。
张起灵动作顿了半秒,没有表现出怒意,只是淡然道:“都一样,没什么好送的。”
这个“送”自然不是送礼,而是送终。没什么好送的,因为原本就一无所有。作为哑巴张、起灵人、张家族长,张起灵的一生飘泊羁旅跌宕起伏,充满传奇色彩,但死的那一天,也许比任何人都要渺小鄙陋,甚至不为人知。
世上装逼的人太多,吃好的穿好的,却总要往眼角涂一点亮晶晶的唾沫垂泪自怜。他们在下雨天拿手绢默默拭泪,在群山间浅唱神曲买卖,在大河边低吟最炫羊角风,对着苍茫的天空微笑,笑出菊花一般的明媚的忧伤,叹一口气,说道:我一无所有,我是个孤独者……无论如何修饰、如何勾勒描边,都比不上张起灵轻描淡写的一句“没什么好送的”。
苏万忽然觉得自己背上也不是那么痛了。
“这哪能一样,”胖子说道,“小哥,你得让我把话说完啊。我看你们张家人也够不靠谱的,你要是真找不到什么人,别忘了我胖爷,天真那儿也行,北京杭州,随便挑,兄弟的地盘儿就是你的地盘儿——要是怕想不起来,胖爷我这就给你留个条儿。”
张起灵默不作声,一刻不停地撕着苏万背上的残存物。
“苏小同志搞成这样,也不能就放这儿不管,”胖子继续说道,“得,我在这儿守着。小哥,你就乐吧,你又独立自主了。要是能找到天真,记得替胖爷我揍他一顿,这把大白狗腿你拿着。”
“我都记住了。”张起灵沉默了很久,答道。也不知道他记住的究竟是哪几条。
而后脚步声远了。
四周很安静,苏万听见胖子竟然在唱歌,调子不错,很有民族味道,但语种很奇葩,既不像粤语也不像英语,总之他一句都没听懂。
胖子唱了一首,还没尽兴,又起了另一个头,是首苏万知道的老歌。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纤细的曲调被胖子的破嗓门唱得七扭八歪,可苏万分明从中听到了真切的柔情。
胖子唱到“找不到一丝丝怜惜”就停了。
“找不到了,日子啊,就是这么混着过,”胖子喃喃道,“有些时候是真的好,可惜,还没反应过来,就他娘的过去了,刨都刨不出来。”
好的时光,好的画面,好的人,都是这样过去,再也找不到。
灰头土脸、浑身血污的胖子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而后重重地坐倒在地。苏万侧过头,傻愣愣地看着他背上紫黑色的血洞。
胖子就这么坐着,不再唱歌,不再说话,不再有其他动作,只是这样坚定地坐在苏万身边。
得,我在这儿守着。
他是这么说的。
***
刀刃划过,血液自掌心迅速滑落,如同液氮与沸水的碰撞,在幽深的通道里带起了大片的剧烈反应,无数黑色的甲虫疯狂地翻涌起来,潮水一般退开。
张起灵皱了皱眉。
这是一种与九头蛇柏共生的甲虫,可以分泌出极其恐怖的消化液,十只就赛过十个白蚁加强连,对人来说是绝对致命的。当然,自然界需要物种间的平衡,这种甲虫的繁衍能力很弱,远不足以形成捕猎群体,也正因为如此,它们才需要和九头蛇柏达成共生条件。
然而,凭他一路走来所发现的甲虫数目,即使是猛犸象也要退避三舍。也就是说,在这里,九头蛇柏与甲虫之间很可能并不是共生伙伴,而是竞争对手,并且从表面上看,甲虫似乎对九头蛇柏起到了强大的压制作用。
这个结论看似合理,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九头蛇柏这种复合体植物没有消化能力,如果失去甲虫这个盟友,很可能因为养分不足而渐渐枯死。但在如此不均衡的势力下,它居然还活着,并且完全没有出现因食物稀缺而导致的虚弱。
假设甲虫本身已经具备主动捕猎条件、而不用再依赖外物,那么共生条件已经被摧毁了,在这种情况下,是谁在供养它?那些蛇吗?不可能。从刚才的事件就可以看出,黑毛蛇与九头蛇柏之间的竞争关系更加激烈。
如此,就只剩下一个答案:共生关系并没有断裂,甲虫数目越是惊人,就意味着这里越可能有一株空前巨大的九头蛇柏。而如果真是这样,把胖子和苏万两人留在那个水池边,无疑是个严重的失误。
张起灵脚下一顿,从口袋里取出一只计时器。根据屏幕上的显示,距离他开始独立行动,已经过去了两个半小时。
他捏紧了计时器,手上刚刚凝固的划痕再度裂开,血顺着指缝一滴滴往下掉。伤口划得过于深了,一方面是因为胖子的大白狗腿货色的确不错,另一方面也因为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已经有些陌生,毕竟,已经时隔十年。
无论如何都太迟了。按照原来的设想,黑毛蛇和九头蛇柏之间的相互制衡可以让池边成为一个巧妙的安全地带,然而从目前的新认知来看,这个“安全”的时效非常短暂,一旦九头蛇柏显示出它压倒性的实力,平衡被打破,那里就会变成最佳的猎杀场地,胖子和苏万会在甲虫的蚕食下变成一滩血水。
仅仅迟疑了两秒,张起灵回头看了一眼,重新迈开脚步向前走去。
几十年波诡云谲的冒险生活,他早已习惯了在某些境地里做出选择。凡是选择,都伴有阵痛与流血,重要的不是痛感与血迹,而是在这之后能看到的光明。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在此时退后,一切都将付之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