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走了。”贾诩沉稳的声音在张绣耳畔响起。林中骑乘不易,弃马步行速度也差不多。
“不成,云袭还没死……!”
他不能留它这这,任其被宰杀。
这匹马从他金城聚集少年豪杰开始便伴他左右,数次助他脱离险境。失意的日子里,叔叔死去的日子里……甚至先生不在的日子的,也都是它在陪伴他。
这让他一瞬间百感交集,心乱如麻,几乎流下泪来。
“先生,我不能……”
领子忽然被揪起。随着“啪”得一声脆响脸颊上火辣辣得一痛,贾诩竟然一巴掌甩在了他脸上,打得他几乎怔住。
“你是想让我们两个全死在这么?先生的话都不听了?!”贾诩难得厉声道,“乱世一路过来我们踩了多少尸体,现在不是你感情用事的时候!”
连拖带拽得将张绣拉起来,拉着他踉跄着往树林另一处出口前行。张绣目光直直盯着后方,却终于还是跟上了贾诩的步伐。
两人皆是一声不吭得走个不停。在只有擦过木叶的声音窸窣作响中,张绣的目光终于再度落在走在他前方那个有着一头漂亮银发的军师身上。
留在原地确实于事无补,这毋庸置疑。再多呆一会,只能再多赔上两条命……明明能够想到这一点的。
西凉人对战马有种特殊的情结。但当此关头,即便是难舍,也得舍。
前面的这个人总是那么的冷静清醒,果断独立。任何情况下,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最有利的一条路,并且大踏步的走下去。
自己既然成为不了那样的人,又该如何跟上他的步伐。也许永远都跟不上吧。
贾诩一边持续前行一边思考着方才之事。原则上自己的做法是偏激了些,但那种场合根本来不及跟这个死脑筋的人细细劝解,目的也确实达到了。
但他还是觉得有些气愤。
贾诩鲜少气愤,作为掌控大局的参谋,克制不住情绪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而刚才,他竟然做了一件几乎与理智无关的事,甩了张绣那巴掌是想也没想的做法。
他知道张绣是个天真又感情用事的家伙。也不是没戏谑的想过,这种性子迟早会害死他自己。但刚刚那种生死关头,之前的臆想只差一步就会变成现实,竟然让他深埋心底的怒意都被激发了出来,甚至失态。
他相当排斥这种感觉,这是一个谋士的失败。
以及面对一个缘分已尽之人的失态。他甚至不知自己如此失态的原因为何。
贾诩这一生中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不知为何”。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张绣一眼,张绣原本亦步亦趋地跟着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两人已落下一段差距。
张绣方才回过神来。暗夜中他看见贾诩就自顾自的拨开挡路的杂草和树杈,面色不善。他立刻提步跟上。夜色中贾诩回眸望了他一眼,然后用简直要甩开什么的速度继续朝前行去。
张绣心中顿时被满满的失落感填满。也许,这次先生生的气真的非同寻常。
自己还要继续往前追么?
刚才对上的那一眼,他看到贾诩眸光依旧明亮,像叶子上的露珠,又像刀锋上的锐光。
遥不可及,且锋锐无比。
尽管知道会割伤人,还是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即便划得遍体凌伤,也是甘之如饴。
张绣深吸一口气,快速的朝贾诩方向追了过去。
两人再度往燕县的方向赶。没过多时,密林逐渐稀疏,可以看见星光在头顶泻了下来。出口处是一片草丛硕大的湿地,远远望去,两人心头皆是一喜——有巡逻的星火在远处移动,燕县的城楼已经遥遥可望。
南方的又有火把的光芒闪过,马蹄声也隐隐传来,让两人刚放下的心又悬起——贾诩一下子明白了,林中骑兵行军不易,那将领必是索性中途退出了林子,重新集结骑兵从外部奔驰直接绕至这一侧的出口,即便是绕个圈依然速度胜过步行来将他们堵截,不禁暗暗佩服那将心思缜密。
那将只怕也是看出他俩皆是军官,又落了单,才如此穷追不舍吧。
敌人像噩梦一般缠在后面。就算此时往城楼狂奔,也必然会被速度和视野都极佳的骑兵追上。现在去空旷的地方只会更危险。两人伏在一人多高的草丛中,听着悉悉索索的搜索声,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有士兵跟那将报告搜索情况,两人的话随着晚风传了过来,清晰可闻。他们才知这追击者竟然是袁绍麾下的大将张郃,难怪能够如此娴熟的根据地势像嗅到血腥味的狼一样对人穷追不舍。
贾诩急速的运转自己的思维,怎样才能避开追兵。就算两个人分头行动也不过是一个下策,这样做不过是把被抓住的几率对折而已。一个能确保自己绝对能够逃离的办法,才能称为上策。
那样的话,就只有……
自己至少有四个办法能让敌军首先注意到张绣。
只要他们把视线都集中在张绣身上,自己要脱身再趁乱入燕县就变得极其容易。
贾诩觉得掌心里沁出了汗。在这种两个人随时都能被找出来的情况下,他忍不住朝身旁看了一眼,恰好张绣也在看他。漆黑的瞳孔,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看。
贾诩不由自主别过了脸。面上忽然覆了一股温热,张绣的手掌竟然捧起他的脸,让他转过头来直视自己。
“……先生。”张绣压低声音,呼唤了一声。贾诩心头一震,仅仅一声称呼他却听出张绣罕有的复杂情绪。
“先生。看着我好吗?自从投了曹公,你都没有直视过我。就算下了朝会的路上遇见先生,先生看起来交谈的很自然,眼神也一直在躲我。”
贾诩说不出话来。
少年忽然像被发现了也无所谓似的,用力一把抱住他的肩膀,然后将褐色发丝的脑袋埋入他的脖颈中,手臂勒得他简直有些发疼。
“这之后,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先生不再看我了?为什么我去找你你总是不在?先生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见我呢?”张绣的声音有些苦涩意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听着还有点哽咽。“我是笨。但先生在我身边这么久,我也不是真的什么都想不到。可是我不愿意多想。因为每次思考,都只会得出一个结论。”少年抬起脸,望向贾诩的目光是罕见的深邃和忧伤:“先生你……不会再见我了。”
贾诩怔怔地望着对方,在这种危急万分的时刻,他却有些恍惚,心中更是五味陈杂。
“可是先生……帮了我很多。几年来也也教会了我很多。后来若非先生我可能已沦为阶下囚,或是在乱军中战亡……先生……待我一直很好。是很好很好的……所以无论如何,我得护得先生周全。”
张绣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再次张臂紧紧拥抱住他。对方喃喃的呼唤着只有他还在叫的那个特有称呼,贾诩正待回应,脖颈处却忽然传来一阵痛楚,对方竟然像泄愤一样一口咬在那里。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却不敢出声,贾诩只有咬紧牙关紧紧抓着张绣的胳膊。
张绣没多久就放开了他,脸上的表情像是释然了又带了些贾诩难以捉摸的神色。他瞥了一眼那个半月形的印记,“这样……就算下了黄泉,我也能找到先生了。”
张绣猛然站起,然后一把拉下了贾诩身上的披风。
披风是靛蓝色,夜色中有很好的掩护作用,然而靠贴衣装的那一面却是一片亮白。张绣将披风背面转外,甩过一道弧线就势围在身上。
贾诩一下子意识到了张绣要做什么,他一把揪住对方身上的披风,然而张绣的动作却更快一步,离弦的箭一样从隐藏处冲了出去。
“阿绣!!”贾诩不禁喊了出来,手中却蓦然一空。握在手中的披风一角已然随着张绣的动作被抽离,那抹身影瞬间融入夜幕,带着故意发出碰撞树木的嘈杂声。喊杀声顿起,敌军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离开这处朝张绣的方向猛追了过去。
八
贾诩杵在原地呆了一会,握紧了拳头,直到周围再次寂静下来才接受了手里的空虚。他快速的判断了一下现在的位置,然后咬了咬牙,朝燕县的位置奔了过去。
当初刚入张绣阵营,他并非不打算教张绣一些权谋和政才。
可是张绣说,他只想当个将军,贾诩便改教兵法阵势。张绣不喜与人相争,他没有勉强只是一并留守宛城待价而沽,一次一次助他击退来袭的敌军。曹操夺了张绣的婶子,张绣气急败坏来找他帮忙,他没有告诉张绣你该忍下,不要得罪主公,而是随他一并叛离并帮张绣讨回这笔账。
他从来就没有教过张绣什么叫审时度势顺天而行。
是他保住了那个人在乱世中不该有的,近乎愚蠢的天真。
贾诩狠狠用袖子抹去脸颊上的血渍,方才草丛中有些草叶特别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