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的计划是挡个张绣几天再行劝说。贾诩的计划向来很少出错,全天下只有区区数人能令他意外,张绣恰巧是其中之一。
一般来说张绣给予了他足够的敬重,绝不会擅闯他房间,可这次他失算了。听着门口一句“先生绣可以进来吗”不等他回答就一把推开门闯进来的张绣,贾诩只有迅速把书往榻下一扔然后一拉被子蒙住头。
“听说先生病得很严重,所以我一定得来看看。”对方的声音里是满满的担心,听得贾诩倒是微感歉然。
半支起身子对主公赔了个不是,现在既然对方信以为真,自己似乎不一装到底都不行了。
这时,贾诩发现张绣手上还端着一碗东西,腾腾冒着热气,热气还带着诡异的颜色。
“这是对伤寒病有奇效的汤药,我亲自按曾经游历到这里的华先生留下的方子熬的。”张绣殷勤的说,还加重了“我亲自”的语气。
药汤的气味让他身躯一震。他对医书略有涉猎,那张方子也扫过一眼。这类药倒是怎么也吃不死人但闻着这气味可以想象能让人生不如死。
“先生……都是因为绣的缘故才染了病,如今绣无论如何得稍微补偿先生一点,不然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望着张绣一脸担心的表情,贾诩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不作死就不会死。
无奈,硬着头皮接过来,勉强把有点烫的药汤一饮而尽。贾文和无论何时总是保持优雅,即便嘴里酸甜苦辣咸,胃里红黄蓝绿紫,依然一派云淡风轻。张绣眼睛眨也不眨的看他喝完了终于把碗收走。
第二日依旧是装病计划。而且病好不了。如果能让某人觉得那药无效就好了,就算他再拿什么来自己也坚决不碰了。
张绣果真再次端着一碗药汤过来,贾诩看着比昨天大了一倍的碗,饶是他也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不喝。拿走。”
“先生……”
“现在。马上。”
然而眼看张绣又要露出与那天一样的受伤表情,贾诩像怕见到鬼一样赶紧将碗接了过来。
终于还是勉强喝了下去。且顾不得保持形象捏了鼻子。某种意义上这更坚持了他换主公的决心。
第三天,张绣扛来一脸盆大小时,贾诩脸上优雅的阴笑终于挂不住了。
“先生,你怎么了?为什么抱着头……是脑袋不舒服么?”
“诩……已经没有不舒服了。而且诩已经不生气了。……求求你快点把它端走吧。”
好说歹说证明了自己确实无碍让张绣将药拿走之后,贾诩拍拍榻沿示意张绣坐下。
“先生。”张绣像下定决心一般道:“先生怎么说就怎么做吧,我都依你便是。”
贾诩挑眉:“当真?”
张绣犹豫了半晌,忽得又用力按住贾诩的肩膀:
“我们真的非得去跟他们争不可吗?先生……我们就留在宛城,好不好?”
贾诩心中一动,他当然不可能答应,倒也不打算再逗张绣。他叹息了一声:“阿绣……你虽有建功立业之心,却无称王称帝之念,这我早就明白。”
张绣瞪大了眼,然后嘿嘿笑了出来:“先生……是的,就是这样呢!”言罢面带愧色挠了挠后脑勺。“先生这么说了,我可放心了。本来……我以为一气之下要走了呢。”
要走也得匡走你的西凉骑兵啊。一介布衣和带着兵力城池的军阀去投,会受到的礼遇高下立判。
“只是我不得不担心。宛城乃四战之地,无论是汉中的张鲁许昌的曹操还是荆襄的刘表都可长驱直入。易守难攻是建立在有后方的前提下,以我们现在的地势,若有人来攻即便不发动攻势只围城三月,我们也会兵粮寸断。一直居于宛城,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若是攻伐荆襄之地,垮江而击,我等兵力不足,时机也不对。”
张绣低声道:“我……也没打算攻袭荆襄。”
自己想必让先生失望了吧。先生的分析明明句句在理,他却无法坦然接受。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日后也能开疆扩土的,可是,即便这次占了兖州又如何?无论是郡县的管理还是吸纳人才,参与调解官员之间的关系,光是想想,大脑便一片空白茫然。
自幼丧父,不到弱冠便跟着叔父出来闯荡,却不料不久之后叔父也横死。他虽尽领其军,心中着实没底。要冲锋陷阵他在行,可规划未来,何去何从,却不知从何做起。
这一切在贾诩到来后才有改变。这位年长他许多的军师没有嫌他资质愚钝,孜孜不倦的教诲了他许多,让他觉得把功业与军队都交付与他也不成问题。
只有这次不能答应。他深知自己资质不足以御人,得了兖州若是无法支配,不但死无全尸,还会连累亲近的人。
自己从来就不是值得先生辅佐和支持的主君。……明明知道这一点的。
但宁愿现在令他失望,也不想将来令他后悔。
“你既然并无此心,我自然不会勉强。只是这样,便只剩下了唯一一个法子。能让你能继续一展所长,又不至于让我们的兵团遭受覆灭之灾。”
“投靠他人,是不是?”张绣眼神有些黯淡,要放弃叔叔留下的基业自是不忍,他却有自知之明不是能雄霸一方的料。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贾诩淡淡道。
张绣大大叹了口气,妥协道:“如此,投谁?”
两人日前多次分析时事,贾诩早就对着张绣把袁曹强弱分析了个透彻,还当着他的面撵走了袁绍来结好的使者。若是投靠他人,自是不会选择袁绍。
“曹操。”
贾诩唇角浮起一丝微笑,计划即将成功。
加入曹军之后,自己的仕途之路才刚刚开始。而张绣,注定只会是他生命中的过客。
“曹操?!”张绣瞪大了眼,“即便不投袁绍……为何偏偏选中曹操?就算不去攻袭,也不是非投其不可吧,即使如先生所言强悍如斯,毕竟……现在其他势力何其多,我与他又有杀子之仇,他不剐了我?”
说什么呢,你若不去,于我影响可大了。
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他将解释换了一种道:
“我观曹操其人,上次惨败之后,那浮华性子已收敛不少。爱子之死,虽是你所为,但归根结底错还是在他自己,曹操固然奸诈凶残,却并非不明事理。”他顿了顿,继续道,“你想想,如果是你,一个仇人在你陷入困境的时候,不计前嫌前来相助,你是否还会记恨于他?”见张绣摇头,贾诩笑了笑,“眼下曹操就陷在与袁绍的对峙中,进退维谷,急需力量。若投袁绍,以其兵多粮足自是不会把我们当回事。但选择曹操,却会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助力,他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害你。”
眼见张绣露出释然神色,他继续解释:
“至于江东势力,大抵为世家大族把持,孙家靠他们支持,从属也多为世家嫡系,很难给外来人什么发展。刘表刘璋这类刘姓宗族暗弱无能,张鲁等则势单力薄,基业早晚为他人——很可能是曹操所灭。西凉的马家更与曹操素来不合,开战是迟早的事。若是你因为势力覆亡,或者因为任何一场败仗为曹操掳了去,他那时算起旧账,难道会善待你?难道不会把你大卸八块?现在与曹操和解,是最佳时机,也是唯一时机。”
张绣闻言顿时沉默,目不转睛地盯着贾诩看。贾诩还道张绣要说“先生怎么尽是灭我威风”却见他忽然靠近过来,重重一把将自己抱住,柔软的发丝蹭得脖颈痒痒的。
“先生……为我考虑的真是周到。先生待我真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很周到么?贾诩一瞬间有些茫然。
自己的确之前各方面都详尽得考虑过,关于张绣若不投曹操日后可能会有的下场,也有过彻夜的思索。
甚至超过了投曹之后对自身发展计划的考虑时间。
但这并不重要,反正自己最终能够获益,不是么。
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张绣肩膀,眼下既然他对这个决定毫无异议,便是最好的结果。
“既是要投,还请务必信任曹公。”
“……我不相信曹操。不过,我信先生。”
七
贾诩记得张绣那日盯着他,认认真真的说就算投了曹操,也绝不会让人欺负了先生,不由啼笑皆非。但看着对方的表情他只说了一声“好”。之后他也用超乎寻常的时间一言不发地回盯了张绣,看得少年脸颊泛红如坐针毡。
那时张绣还不知道,贾诩盯着他看那么久,是因为认定以后不太会看见张绣了。
所谓造化弄人,大抵就是如此。现在他们又阴错阳差的搅到了一起,还挤在一匹马上。云袭受过良好的训练,跑得不快不慢,让不擅长骑马的人也不至于吃不消。
——“先生想必很累了吧?虽然对不住,现在可休息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