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德一挑眉毛,“现在才明白,也不算晚。”
贾诩目光游移,淡淡说道:“可是,再不出兵,敌军恐怕即刻便打到家门口了。您还在犹豫?”
夏侯德一怔:“已到门口?这话从何说起?”
贾诩的目光飘到了窗外,那里正对着城楼下茅草搭成的粮库,“自然是细作潜了进来。不信快看,城楼下的粮仓都被点着了,火势不小呢。”
夏侯德慌忙转头朝城楼下看去,却见草垛齐整,士兵有序,一切安然无恙。正待叱问贾诩信口开河,只听腰间锵啷一声,在他分神的这一刻,腰间佩剑竟是被贾诩拔出。回过头之时闪着寒光的长剑已然冷森森地架在他的脖颈处。
“贾,贾参军,你这是……!”夏侯德大吃一惊。剑锋冰冷,贾诩的声音也冷如冰,“救兵如救火,诩可没有跟将军开玩笑。若是耽误了正事,放跑了张郃,怕是将军担待不起。”
夏侯德怔怔望着和印象之前判若两人的贾诩,勉强笑了一下。“你这口气,莫不是在威胁本将军?”
“对。”
“贾文和!!老子上阵杀敌的时候你还躲在……”咽喉蓦然一凉,随后一阵细微的刺痛,他简直可以感觉到细小的血珠从切口处滚落。夏侯德望着唇角噙着一丝冰冷笑意的银发军师,双腿不由发起抖来。
在他听到的传言中,贾诩用计向来务实,狠毒入骨,每计必刺中敌人要害,却不想他动起手来也是如此。
“将军要做的事很简单,拿出响箭,放出讯号。当然,切开喉咙之后由我亲自来也是可以的。”
“……好!好!有你的……”
夏侯德哆哆嗦嗦的摸出一支两寸来长的竹节管子,颤抖着手拔了三次才掉塞子。讯号被放上了半空中。随着尖锐的破空之声,霎时间城中一片骚动。
贾诩又强迫夏侯德拟了发兵文书,并盖上大印。
“这样便可出兵了。带兵之事,当然就不劳烦太守您了。”
长剑从脖颈处移开的时候,夏侯德终于一屁股跌坐在地。他抹了一把脖子上的血迹,恶狠狠的盯了贾诩一眼。贾诩名义上还是他的长官,目前不能如何。但他不但威胁自己,还敢捏造军令——日后与曹操禀明,定将此人军法处置,轻则流放,重则杖毙。
想到这里,他嘴角终于露出一丝难看的笑容。什么向来务实,不管贾诩是出于什么目的干出这种事,都忘了自己还能秋后算账呢。
“兵也调了,文书也拿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却见贾诩一脸歉然,低声道:“情非得已,还希望将军能多加体谅,莫要与我计较。”
现在求饶不嫌晚了么?夏侯德心里冷笑,更是看轻贾诩。“谁与你计较?我知道你不敢真的杀了本将军,若我出事,死十个你也不够,你怎会做此蠢事?……”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更是对自己生气。现在已从惊吓中恢复,底气也足了一些,并有些暗暗后悔一开始为气势所迫做了的愚蠢决定。自己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这贾文和又岂能活着走下城楼。只要挨到这场战役结束,他便立刻上奏,请曹操将此人流放回他老家武威。此人只会因为这次强迫他发兵,赔上自己后半生……
与此同时,夏侯德只听到一声利刃刺入肉体的闷响。脖颈一凉,随后是颈骨被利刃切入的触感。
鲜血喷溅了出来,夏侯德大声狂吼,双臂在空中狂乱的击打着。他永远也不会想到,贾诩面上朝他示弱之时,心里已在盘算着弄死他。贾诩只觉得左额剧痛,身子重重撞在城墙边缘,好一会被缓过气来。他捂着眼睛勉强朝前看去,夏侯德的身子已经软倒在地,眼看就要没气了。
原本守备的士兵,早就被吩咐不准打扰太守的好事,都在百步之外,无人听到夏侯德的惨呼。
虽然是个窝囊废,好歹也是武将啊……贾诩捂着剧痛的右臂起身,可不要是脱臼了。但是若任凭此人活着,他必然秋后算账,让自己赔上后半生……所以他还是死了的好。
贾诩的手还在发抖,心脏如擂鼓一般,终于“砰啷”一声,染血的长剑掉在了地下。他杀过无数人,却鲜少有直接的,他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亲自动手夺取他人性命。这种感觉多年以前曾品尝过一次,那是他刚出凉州时,劝李傕、郭汜反攻长安,奉国家以争天下。等他赶到长安,见到那堆满尸骸的街道,那种惶恐无助的感觉他再也不想尝到第二次。
他以为他早已在心底杀死了那个惊慌失措的年轻人。可是因为某个笨蛋,他竟又主动去把那个没用的男人找了回来。
贾诩迅速的冷静了下来。他一瘸一拐来到夏侯德的尸体身侧,将长剑拭去血迹,小心的插回剑鞘。又一瘸一拐的走去角落里一堆杂乱的武器架子旁,翻出一只布包——里面是一把有些钝了的将士佩刀。回去尸体边上拔出佩刀,只几下就把伤口划得不成样子;随后他将刀子“砰啷”一声丢在尸体不远处,终于重重吐出一口气。
陪着夏侯德的营妓本是那个百夫长的相好,被看上后强逼成了营妓,方便玩弄。这一切都是他从百夫长口中问出来的。于是他将身上所有的现钱,包括父亲贾龚的玉佩也都给了百夫长,让他俩能逃得远远的;并换到了百夫长随身的佩刀。
终于将夏侯德布置成了被这把佩刀杀死的样子。尸体被发现后,谁都会认为夏侯德是强抢别人相好,被人杀了,而不会怀疑到贾诩身上。
走下城楼,三千将士们已经在沙场上组成了一个方阵。旌旗飘动,战马嘶鸣,就等下令了。
贾诩以文书做出指示,正要上马,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却袭击了他,让他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他并没有受多重的伤。但是连日的饥饿和口干,几个日夜的未曾合眼,林中的风寒,自逃亡起就无休止的算计,以及那个离他而去的那个背影带来的、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打击,让他的身体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他知道自己必须带着部队去城北一带进行搜索,张绣是为了引人注意才往那个方向走,估计在官道上就会被截住。可是别说上马,就是要集中思绪和注意力,都让眼前阵阵发黑。他实在是太疲倦了。贾诩再次尝试爬上马背,却差点跌下,抓着马鬃艰难的喘息着。
难道,真的要在这种地方功亏一篑?他不甘心。
九
一只厚大的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让他不至于身子向后倒去。贾诩略微吃惊的一转头,身后站着的将领高眉阔鼻、眼神锐利,正是于禁。
尽管如此,这个魁梧的将领身上依然有一股纯粹爽快的气质,难怪会跟那个笨蛋合得来。他想。
于禁才回城。夏侯德虽然是太守,却与他诸多不和,这一带的城防基本全是令他一人打理。见到贾诩的时候于禁略有惊讶,他与贾诩曾有数面之缘,跟曹操的其他参谋一样,永远是无论遭遇多大变故都是一副天塌下来也面不改色的样子。而此刻的贾文和却显出些许简直能称为是“狼狈”的状况。从那一丝波澜也没有的表情他看不出贾诩遭遇过什么,但从多年的沙场经验里,于禁分辨出了他的眼神——那是有次他与几个同僚一并被困在火焰包围的山城里,急于求生一刻不停地找出路但又已经有些绝望了的人才有的眼神。
“燕县为黄河南岸布防要点,不容有失。非非常之事不能出兵。”于禁沉声道,“此次集结出阵,还望贾参军解释清楚。”
贾诩闭了闭眼,努力整理了下思绪,便将大营遭劫,张绣来援,现下却身陷半途之事有所选择地快速陈述了起来,听得于禁逐渐瞪大了眼。
“张绣将军落单,为张郃所困!”他瞪大了眼,猛得挥动起臂膀意扯缰绳,力道大得坐骑都惊得直嘶,“我们还在这里等什么?!”说着他一把抄起架在一旁漆黑的长炳刀,一跃而上马背。
“于将军的意思……”
“既然张郃已如此深入,只要北上走官道,必然会迎面撞上他的部队。后备骑兵虽然不如幽州突骑精悍但胜在人多,击退张郃绝不成问题!就算不活捉,也定然要救回张绣将军——这便走吧!”
“走不得!”一人尖声说道。贾诩认出,那正是典农校尉,也是夏侯德的亲信之一。
“太守之前说,燕县有严令在先,非主公遇险不得擅自出兵——现下,哪里是主公遇险了?”他这样一说,几个夏侯德的亲兵纷纷响应起来。平时有夏侯德撑腰,基本不把于禁放在眼里。
若是平时,驳斥他们是轻而易举的事。而此时,贾诩只觉得自己要撑着不晕过去,就耗尽了全部的气力。
他努力揉着太阳穴,却看见于禁拨马缓缓踱到数人面前。
“你们是否吃主公的饭,穿主公的衣,效忠于主公?”于禁慢慢说着,忽然扬起马鞭,劈头盖脸的打了过去。“告诉你们什么叫主公遇险!主公如躯干,将士如手足!手足若不在,躯干岂能安?!”数人被打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贾诩望向前方,军阵一片寂静,无人再吱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