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禁拨马回到贾诩身边,道:“事不宜迟,这便走吧!”
贾诩呆呆的望着他,眼神中充斥着诧异,又是说不出的感激。
于禁一笑,坚毅的面容上表情却很憨厚,“不用谢我,同僚还近在咫尺,若是放任不救,禁此生难安。”他吐了口气,又对贾诩低声道:“更何况日后喝酒的时候,若少了个傻小子大唱荒腔走板的西凉歌曲,未免太无趣了。”
于禁看得出贾诩的体力已无法乘马。所以他为为贾诩拉来了一辆马车。
车厢宽大而舒服,拉车的马是曹操赐予于禁的爱马“爪黄飞电”,马车走得很乎稳,车轮、车板、车轴、车厢,也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绝不会过多消耗乘车人的体力。
马队由于禁带领,出城后风驰电掣一般前行。贾诩却觉得前方的路似乎永远走不完。
张绣已经受伤多处,脸上挂着红红的血水,手臂也挨了一记对穿,几乎握不住枪。就连对面与他对峙的张郃,在他不知道第几次拄着枪却还是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脸上都出现动容之色。
眼前的年轻的将军已然伤痕累累,却像标枪一样挺立着,无论是双臂颤抖的程度还是不断涌出的湿润了枪柄的血水都让他持枪亦勉强,却不愿在他面前移开半步。
张绣的武艺在年轻一辈中已然算佼佼者,可惜对上的是他张郃,更何况,张绣在被他追上之前便负了伤,显然已经历过不止一次的恶战和奔波。作为对武者的尊重和一丝不愿表露的钦佩,张郃选择了以两人一较武艺的方式,决意堂堂正正将他打败。
此人已然将自己本次的计划扰乱,而且凭这拼死抵抗的势头来看,他知道活捉是不可能了。那么……
张郃将手中指向张绣的兵刃垂了下来。
“你走吧。”他淡淡道。
并非刻意放张绣一马。敌对的双方交锋,虽然略感钦佩,作为将领的原则张郃知道不能对敌人报以同情。就算放着张绣不管,以他伤重的程度,不出几个时辰就会失血过多而亡的。张郃只是想给这个一步也不想退缩的敌人保留最后一丝尊严。他刚才分明看到马匹上有两个军官;两人一定是分头行动的。一个已经不成威胁了,当务之急是找到另一个。
可是他刚回头打算上马,对方却毫不领情,不依不饶地挡在他面前。“还没有分出胜负,你想跑了么?!张儁乂也不过如此!”张绣的声音已然嘶哑。
张郃眉头微蹙,心道此人怎么如此不知死活,竟这样不遗余力的要拦住自己?
对方的劲道已经略显无力,长枪还是用尽力道朝他招呼过来。张郃举抢一格,轻轻巧巧避开了张绣的攻击,反手一击,朝凤枪终于直直飞出,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插在几十丈远的地面上。
张绣却恍然未觉,兵刃已失,便如猛虎没了獠牙。可他伸臂一探,竟然徒手去夺张郃的枪尖:“你杀了我罢……你杀我就可以了……!”
张郃枪尖晃动,往对方要害处扎去。这一枪乃是虚招,并不是为了置人于死地,只要张绣侧身一闪,他就能顺势甩脱张绣骑上马匹。
混合着金属摩擦的裂帛之声传来。张郃的长枪已然将张绣的身体扎了个对穿。
饶是征战数载也不禁心头一凛,让张郃一时几乎怔住。张绣的行为显然超出他的想象。即便身体被兵刃贯穿,张绣的脊梁依然像标枪一样挺得笔直,决然地挡在他的面前。
张郃抽枪,但是一拔竟然没能拔出来。张绣用身体夹住了他的枪柄,鲜血顺着兵刃一缕一缕地往下淌,却是半步也不肯移开。张郃看得出他在尽他的一切阻挡自己前进。直到他死为止。
眼见张郃暂时拔不出兵刃,年轻的将军的唇角缓慢的,却清晰的浮起一丝悲哀而满足的笑容。
银发军师是在颠簸中惊醒的,不祥的预感让他两眼发黑。忍着头痛,他尽可能的朝车窗外看去。长夜将尽,又是一日晨归,前方的路似已到尽头。官道走完了。
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转移了张郃的注意。那是马蹄砸在地面上造成的震动感。他立刻转头看去,地平线处烟尘滚滚,简直不出半刻敌军就会冲到此处。张郃瞳孔蓦然收缩,他已探查过方圆十里,并无曹军踪迹,燕县布防的军队也是有相应的军令限制才对,为何竟会出现在此处?!
不论如何,短兵相接,只有数十骑斥候的己方绝对讨不了好。张郃咬了咬牙,放手弃了兵刃,招呼将士们朝北方撤去。
眼前惨烈的状况让于禁也为止心惊。望了一眼贾诩,只见他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场中那人,便立刻知道此处的状况无须自己插手。军医的队伍还有一会才能赶到,但是是否能起到作用……似是不愿意亲眼去看最糟糕的结果,于禁立刻扬鞭纵马,继续率领大部分骑兵继续向前追击了过去。
不远处的空旷场地上,他看见张绣就这样背对着他,直直站在那里。即便那根醒目扎眼的长枪就那样贯穿着他的身体,张绣的身体依然站得笔挺,就像一根标枪一样。
“阿绣……”贾诩没有走上前去,只是轻轻呼唤了一声,声音是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颤抖。
他看见张绣的肩膀似乎微微一震。
随后,年轻的将军极其缓慢地,断断续续地,但还是一点点将头转了过来,直到目光落到贾诩身上。
他看见那张俊朗的脸上血迹已经干涸,原本明亮的眸光因为疲惫和伤痛而黯淡。却在看到他的时候,紧绷的身体跟神情都放松了下来。望着贾诩,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惊讶,然后嘴唇动了动,那里几乎都干裂了。
“原来先生……”他嚅嗫着吐出几个字,“也会哭啊……”
顾不上脸颊上湿漉漉的感觉,贾诩在张绣即将倒地的一刻冲上了去,接住了他的身体。
终章
张绣在回城途中一直保持昏睡的状态。这状态到被搬上床榻之时依旧没有改变。贾诩倒是觉得这样反而好些——尤其是在四名士兵按住张绣,好让那杆长柄兵刃触目惊心地从他身体里拔出时。许是气力将尽,分明是看的人都难以直视的过程,年轻的将军却并没有发出多大声的惨呼,只是一边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一边断断续续地吐着血沫。流出的血意外的也不多;许是一路上淌得都差不多了。
贾诩从未想过一个人的身体里会流出那么多血的,连带着一路上扶着他的贾诩也几乎成了个血人。他想拿点什么擦拭放开张绣时掌中满满的粘稠感,眼神却一刻也无法离开正在接受医者处理的那人。
他也只能静静地看着,因为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影响到医者的处理。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在确认所有该做的处理都做过之后,他终于上前,伸出手去,却只能轻轻碰触对方的额头。有些冰凉,过一会儿又开始发烫,如同人心里的不安那样起伏不定。
两鬓斑白的医者擦拭了一下额前的汗水,示意贾诩出帐。心知马上便要得知伤者的真实情况,简直有一种接受审判的心情。
贾诩替榻上的人掖好被子,正要离开,被子下却伸出一只手,无力却倔强地拉住贾诩。
贾诩回头。却吃惊地发现对方根本没有恢复意识,嘴里甚至喃喃地说着听不懂的胡话。他轻拽张绣的手指对方却拉得更紧。
贾诩凑到榻前,轻声道:“我不走。”想了想,又凑近他耳旁:“再不走了。也不会再躲你了。”
仿佛明白了贾诩的意思一般,张绣的手这次任由贾诩拉着放回被子里。贾诩深吸一口气,跟随医者出了帐子。
医者的气质看上去并不不似军医那般卑谦,这原本就是托人请来的,正巧在河西一带行医的大夫;询问了这位医者的名讳后,向来无视神明的贾诩也不禁觉得,或许上天真的还存有最后一丝垂怜。
“您真的是世称神医的华佗大夫?”
“神医自是不敢当。但老朽若非华佗,方才铁枪取出之时,那位将军恐怕已经咽气了。”
“……”
“现在,老朽已然尽力。接下来,就是等着这位将军自行转醒了。”
——那么,如果醒不过来呢?
贾诩并没有问出口。
华佗却似看出了贾诩的想法,缓缓道:“这位将军所受枪伤力道极其生猛……伤势如此之重,竟也撑到老朽前来,已属奇迹。换了常人,当场就是死了——既已撑过最艰难的阶段,清醒过来,或许不成问题。”
贾诩眼中放出了光,却听华佗轻轻一叹,摸了摸胡子,目光幽深似是在斟酌语言。他终于道:“只是……近枪直入,铁簇深入九寸有余,已然重创肺腑。内脏破损,元气大伤,就算这次能清醒过来,保住性命——接下来调养得当,作息得体,少怨少怒,也不过……”他顿了顿,终于说出结论:“……延寿数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