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彷佛痴了似地喃喃自语:“孤当时不知怎么,只觉天下再无比他更悦目之人。他是一个良将,只缺一把羽扇。于是孤亲自做了一把,托人带来楚馆。不知他拿去用没有…”
他自是拿去用了,还每日擦拭,爱不释手。马良心中想着,忽然有些愤愤然,直视着刘备:“将军只看了眼画像,就送了尊兄亲手做的羽扇?那不知今日我与将军弹琴聊天这么久,将军会送良什么?”
“孤与公子陪酒,这还不够?”刘备笑着过来又斟了一樽酒,递至马良面前。
“……”
“公子,你方才说,令兄棋艺与棋公子凤雏不相上下…棋公子又是为何负气出走江东?”
“哼…”马良想起这件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冷笑一声:“他不只跟尊兄吵架,也跟我怄气。扬言找江东的琴公子去了。说什么‘长河吟气象高远,比凤求凰好得多。’”
刘备看着面前开始露出孩子气的青年马良,有些忍俊不住。沧桑眼中更流露慈爱神色。再怎么少年老成,才名远扬,依然还是个孩子啊…此刻想必是喝多了,开始醉了吧…
只听马良又叹了一口气:“然而最主要还是因为他跟尊兄的意见不合。尊兄不只有将才,亦有良平奇谋,故而棋艺与凤雏不相上下。卧龙凤雏同学于水镜先生门下,原来是水镜门下最杰出的一双青年才俊,但尤以卧龙眼光高远,胸怀气度,更胜凤雏一筹。尊兄原来希望他留在自己身边,共寻一明主辅之。可凤雏偏偏觉得再怎么样他都比不上尊兄,共辅一主也只能居于尊兄之下。然后他们不知怎么的吵了一架,凤雏把棋谱都扔给了尊兄,就自己跑去江东了…”
马良说着说着,因为酒意而渐觉困倦,以手支颐,醉眼朦胧看着刘备:“将军只知道三大琴曲,可知三分天下?”
“三分…天下?!”刘备脑中彷佛惊雷闪过,急忙抓住马良手腕:“如何分法?是谁告诉你的?”
“是我尊兄…”马良笑着呢喃,看着面前中年将军放大的,虽沧桑而不失英武的脸庞:“他可喜欢你了…他啊…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尊兄是谁?马伯常?”刘备急问。
马良摇摇头:“不,大哥也喜欢尊兄…”
“那是马仲常?”刘备又问。
“二哥也说尊兄很好…”
“那一定是马叔常!!”刘备一拍大腿。
“嘿…三哥说,我跟尊兄感情太好。尊兄抢走了他弟弟…”
“……”
雅座的人潮已经渐渐散去。四下逐渐安静下来。刘备怔然看着醉酒睡去的马良,轻声道:“季常,你别睡。先告诉孤,你的尊兄到底是何人?叫什么名字?”
马良没有再回答他。只听得阁楼上传来歌女的吟唱:“…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刘备解下自己的外衣,盖在马良身上,叹道:“这下真要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了。”
“得了主公。”简雍在旁早已忍耐不住,指指因醉眠而双颊晕红,俊秀脸庞更添几分温润柔美的马良:“放着一个美人在此,不想想办法,还在想那个飘渺无踪的‘尊兄’?”
“季常是尘世中的美人。卧龙公子方是真神仙。”刘备叹道,伸手就抱起了马良。门客们皆是一惊,纷纷过来:“刘将军,让我等来就好…”
刘备摇摇头,抱着马良往外走。跟在后的简雍笑道:“主公惯战沙场,力气可大了。抱这一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
刘备将马良安置在车上,向御者打听宜城马家在何处,是夜亲自送了马良回到家中,方才回到自己府上。
* * *
“主公,主公…!”简雍一面跑,一面咧开嘴笑,拿着红色的帖子一路冲进刘备居室中。
“宪和,什么事?”刘备暂停了与门客的交谈,笑着起身,亲热地握住简雍之手。
简雍将帖子一把塞进刘备怀中,哈哈大笑:“主公自己看!”
刘备打开帖子。只见秀丽雅致的字迹映入眼帘,彷佛那人又站在面前:
向者承将军猥自枉屈,相送之情,不胜感激。今邀将军楚馆一叙,畅述衷情,再醉方休。书不尽言,画眉翘首以盼。
帖子短短两行字,没有落款。
“哈哈哈哈哈…”刘备忍不住大笑起来。门客忙问是何喜事,使得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将军如此开心。
刘备将帖子放入怀中,轻描淡写:“美人相邀,不敢不赴约耳!”
门客们面面相觑,继而都笑了起来。向来不好色的刘备,在荆州安逸无事,壮志难酬地呆了六年,竟也要开始频频出入那秦楼楚馆,醉于温柔之乡,聊解愁绪了么?他们皆是有志之士,忙劝刘备莫要灰心丧志。而刘备只是神秘笑笑:“诸公不必忧心,刘备自有分寸。此美人非比常人。”
门客们暂时放下了心。而当晚刘备也严整着装,穿上他最好看的衣服,只带了几个随从,便前往楚馆。
楚馆门口,早有美人笑盈盈相迎,将刘备带了进去。可马良并没有在雅座抚琴,甚至没有与他约在任何一间厢房。转过不知多少曲径回廊后,在楚馆深处,他来到一个鲜少有人知晓,人迹罕至的后院。昔时湘灵教授马良弹奏凤求凰时,便是在这一处僻静小院中。
月明星稀,花木扶疏。秋日桂花香气浮动。马良依然是那一袭深红华衣,负手望月而立。晚风吹拂起他宽袍广袖,月华洒落,更为他镀上朦胧而华美的光影。
这本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之地。然而刘备此时更加肯定:才子应当配英雄。
他像初见面之时,深深一揖。哪怕马良背对着他,并没有看到。迎他进来的美人只觉有趣得紧,掩嘴而笑:“公子,刘将军来了。”便转身掩袖忍笑而去。
刘备见马良依然背对着他负手而立,便朗声道:“不知公子约刘备前来,有何见教?”
马良这才回首,眉眼间笑意盈然:“承蒙将军为良斟酒,又送良回家。礼尚往来,我怎可不回报将军?”
就着月光明朗,刘备看得清楚。马良今日的眉毛是半白的,斑驳相间。这与年轻的面容,乌黑的青丝原该甚不搭调。可这样诡异的眉毛,在画眉公子秀雅面容上,竟然更添一分诡异靡丽的风情,也使他的年龄看似平白大了几岁。
真神仙中人也…不知他的尊兄,更是何等样人…只怕真要如月华所化,更令世人惊艳吧…
刘备心中这样感叹着,上前一步,温然而笑:“季常愿以真面目示孤,已是最好的回报。”
“早闻将军待人,惟以一‘诚’字。而今出言不凡,果见真心。”马良笑着,来到中庭所设几案酒菜前:“将军,请。”
刘备欣然入座。马良亦在对面坐下,笑道:“良今日,为将军陪酒。”
刘备眼神深邃,笑望马良:“既已见孤之真心,为何还要陪酒?季常有话,如何不直说?”
马良见刘备看穿自己目的,便也不再客套,含笑道:“良尚未见将军之肺腑。”
“刘备愿与季常坦诚相见。”
“解衣衣我,推食食我?”马良微笑:“这些,将军在见我第一面时,都做到了。此外,还亲自送良回家。可良并非韩信。将军丝毫不觉枉屈?”
“孤在你心中,已是高祖?”刘备笑握住马良之手,然后很高兴地发现马良并没有挣脱,于是他继续一字一句道:“高祖还需张良。”
“良知道将军想要问什么。但良今天,不会告诉将军尊兄之名。”马良含笑,斟了一杯酒:“尊兄有言,观人有七法。其中一项即是‘醉之以酒,以观其性’。将军其勿辞。”
一个初显才名的年轻后生,想要灌醉一个名盛天下,德高望重的将军,原来甚是狂妄放肆。刘备也可以拒绝。然而汉左将军盯着画眉公子半晌,笑了起来:“能得季常陪酒,孤之幸也。”
若一醉能换得吾之子房,能换得季常相随一世…孤一醉何妨?
“如此,”马良微笑:“我问一句,将军便得饮酒。若答上了,请饮一口。答不上来,满饮一樽。”
“好。”
话已说到此,马良却怔然看着刘备真诚的眼睛。他忽然有些不舍…酒喝多了,毕竟伤身。何况刘备自来有盛名,平日饮宴应酬一定不少。还要来陪他一介后生一醉方休…
他端起斟满的酒樽至刘备面前,微笑问道:“将军居荆州日久,士人豪侠多归附于将军。若有一日,曹操南下。我荆土人士不愿服事之。将军手上无兵,不能与之抗衡。将如之奈何?”
“勉力抗之。”刘备爽朗一笑,接过马良手中酒樽,饮了一口。
“众寡悬殊。将军必败无疑。”马良坦然直言。
“走为上计。”刘备总结自己数十年来的战斗经验,回答得干脆:“大不了,带着荆州仕族百姓一起走!”他又豪爽饮了一口。
“将军,你将自顾不暇。”马良淡淡道。
“刘备视与天下英雄豪杰相交之情,重于江山社稷。而江山社稷,本来重于个人安危。”刘备直视马良,一字一句。
“……”马良轻摇了摇头。其时他不知道,刘备为了这一个信念,能够做到什么地步。直到三年后,他亲眼看见这位天下雄主,当真携民渡江,带着数十万百姓迁移,以至被曹操虎骑追破,自身生死悬于一线,只率数骑逃亡。他才知古之君子言出必行,竟可透彻到如此。
但见刘备又饮了一口酒。马良沉默半晌,望着这位落魄而不失坚定信念,英豪之气的将军,问道:“将军,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落到这一地步?虽万民归心,依然百战百败,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