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诸葛亮微微一笑:“…也无不可。今日,让諸公一饱眼福便是。”
帐中首先一片寂静。随后众将如梦初醒,爆发出一片喝采掌声。高呼丞相威武。
“哈哈哈哈哈…!得见丞相舞剑,老朽此生无憾矣!”向朗大笑。
马谡在一旁也是忍笑不住:“师兄何至于此…然我等今日,真真要一饱眼福了。可知我大汉上下,无人见过丞相舞剑。丞相应当是为伯约破的例。”
姜维这一来当真受到了惊吓。他想问诸葛亮是喝醉了,还是真愿意为自己破例一舞。只见那号称千杯不醉的大汉丞相风仪端整,举止威严,根本毫无醉态,尚自温颜笑望自己:“然也。吾今破例,为伯约一舞。”
“丞相…!”姜维感动之余,不禁半跪于地。诸葛亮弯身扶起他,低笑道:“…也为博众将一乐。”
“……”丞相几岁的人了,还如此调皮…
说起舞剑,则必要有剑。姜维不禁望向诸葛亮腰間佩剑。一旁马谡便笑而介绍:“那便是章武剑。”
“章武剑?” 姜维是爱剑之人,闻此不胜惊叹:“维闻此剑大名久矣!”
姜维曾听说,刘备于武担山登基,取金牛山铁矿铸造八把宝剑,各长三尺六寸。刘备自佩一把,其它七把宝剑分别赐给丞相、太子、梁王理、鲁王永、关羽、张飞、赵云。
马谡笑道:“你同丞相说,他会让你一观的。可惜,你看到的只会是残缺的章武。”
“为何?莫非此剑已摧折?”姜维疑惑道。
“不,”马谡叹道:“此剑为先帝所赠。丞相爱之惜之,怎会令它摧折。然这章武剑,本来是雌雄双剑,一名乐竟,一名止戈。如今劳燕分飞,乐竟随先帝葬于惠陵。丞相这把剑,乃是止戈。”
“……”
马谡看着发怔的姜维,笑道:“世传诸葛丞相佩剑名章武。实际上,金牛山上等精铁第一个铸造出炉的,是一对双生的雌雄双剑。乐竟为章,止戈为武。陛下自持止戈,赐丞相以乐竟。一时朝中上下,传为美谈…”
正在姜维不胜感叹之际,但见一鼓吹手来到,问诸葛亮舞剑是否需鼓吹为乐。诸葛亮一怔,笑对一旁向朗:“师兄唯恐亮不出丑不成?舞就舞罢,还要鼓吹?”
向朗哈哈大笑,坦然承认了是自己吩咐下去的。
于是诸葛亮笑对鼓吹手:“以周颂载见为之即可。”
鼓吹手笑而应下。周颂为雅乐,然并不难为,对于习过军乐鼓吹的他们而言自是极容易。
姜维心想诸葛亮率众南征,刘禅诏赐金鈇钺一具,曲盖一,前后羽葆鼓吹各一部,虎贲六十人。想必就是此了。于是他笑道:“以介眉寿,永言保之,思皇多祜。烈文辟公,绥以多福。载见为周公所作,辅佐成王以祭祀武王。丞相今为载见之乐,可不正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小子放肆!”向朗见姜维拿曹操诗句比喻,不禁笑道:“丞相当心,这小子脑后颇有些反骨。”
诸葛亮笑看姜维:“孤行君事而國人不疑,曹公有乎?”
“……”姜维一时无言以对。旁边诸将都大笑起来。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赵云笑对姜维:“曹操窜逆,违背君臣之礼。丞相方是真周公也。”
向朗接着帮腔:“方今陛下,如成王年幼。诸侯助祭的隆重仪式皆周公一手策划安排,其用意自是让成王牢记先王遗训,继承光大先王遗业。”
马谡点头:“周公极尽摄政之职,时时注意对成王的规劝乃至管教,下则统摄百官诸侯。”
尹默笑道:“周公于法度典章了然于胸,故作《周礼》为后世典范。丞相亦如周公,善于主持祭祀典礼,当今朝中无有过者。我不如也。”
李譔笑接:“丞相精通六艺,更为政有方,兼能统兵。难得的是不骄不吝,沉稳大气,实有周公之才之美。”
“……”姜维面对老师与师叔伯一同训诲,一时有些乍舌,竟不知如何应对。片刻才道:“此为祭祀之舞,如何能在军中以剑舞之。”
诸葛亮笑拉过他手:“稍后定教伯约大开眼界。”
“……”姜维无语凝咽之时,众将齐声喝采起来,有的还捶着几案央求诸葛亮快些舞剑让大家看。估计是喝醉了。有道是:卧龙统兵盘踞陇西,天水麒麟望风归降。季汉群臣如狼似虎,水镜门下丧心病狂。
…要不是自己是一只麒麟,真有些招架不住。
姜维觉得在看到诸葛亮舞剑之前他再也不会爱了=v=
3.剑舞城倾
祁山堡为宽阔平川上突起的一座孤峰,坐落在西汉水北岸,高数十丈,周围里许,四面如削,高峻奇拔。
这一晚,数万汉军兵驻祁山,欢庆北伐首战告捷。诸葛亮应众将之邀,亲登祁山堡,持剑一舞,以示武威,以告上苍。
军中鼓吹响起,却是威严肃穆的庙堂之乐。
鞗革有鸧,
休有烈光。
率见昭考,
以孝以享…
祭祀武王的歌曲中正平和,哀而不伤。月华如水,照耀秦川。诸葛亮素衣皂氅,纶巾随风微扬,持章武缓缓而舞,衣袂飘飘,剑凝月魄。月色下真有如欲乘风归去的仙人。
过不久,懂剑法的姜维即看出,诸葛亮所舞,乃是一套极为残破的剑法。他觉得奇怪,闻说丞相从兄长诸葛子瑜与师兄徐元直学过击剑,怎还会在舞剑时招招破绽百出?进攻之际,任自己身上要害尽接暴露。抱残守缺之时,也防守薄弱,无续力以待之感。三军将士皆会用剑,丞相难道当他们都不懂剑道吗?
然而丞相之剑法,极为优美。乍看之下,仍如行云流水一般。以不懂剑道之人来看,倒也觉舞得极好。少了猛将舞剑的刚烈气息,却多一分悠远静谧的名士之风。无虞姬剑舞的柔美,多一分将相的坚韧不拔,如滔滔江水,飞流直下。
罢了,罢了。身为丞相,不必逞匹夫之勇。本来庆典之舞,只要舞得好看就成了。不能要求太多…
可是细看之下,这也不是庆功的舞蹈,而更像是祭祀之舞。越看越觉丞相举手投足,俯仰天地,隐含悲怆且虔诚献祭的意味。
献祭…?这难道是献祭之舞?又不太像啊…
姜维满腹疑惑之际,不免回头看了一下诸将的表情。只见王平,马谡,杨仪等人神态肃穆。就连素性骄傲的魏延也为诸葛亮此舞所动容,一脸严肃地观看着。其余众将,年岁长者,半是惊叹,半是面露哀伤之色。有些老兵甚至流下泪水,叩拜于地,有如膜拜神明。
其中以赵云为甚。须发皆白的他已泣不成声,拿战袍来抹眼泪了。
“赵将军,赵将军…”姜维看得有些急切,忙将自己巾帕递过去:“这却又是何故?”
赵云哽咽道:“此乃先帝之剑法…不曾想丞相能将先帝之双剑剑诀,以单剑舞出。神形兼备,意态决然。彷佛我主重生人间。”
“……!”
丞相…是在为先帝而舞…?
“丞相,岂是精通剑法之人?否则如何能将双剑剑诀,化作单剑?”姜维忍不住又问。
赵云想了想,道:“可以说是,也可说不是。丞相劳于政事军务,多年来没有时间练剑,自是荒疏。不能说精于剑道。可往日但凡先帝清晨练剑,丞相必在旁观看。久而久之,烂熟于心。今此剑舞,全凭陈年记忆,加之一心思念先帝,自然为之。剑法虽不成招数。然其归命之切,忆念之深,皆在一招一式中,流露无疑。”
原来如此…诸葛亮习的是单剑,并不会舞双剑。于剑术上的造诣,更不足化双剑为单剑。故而所舞剑法上诸多破绽。雌雄双剑,攻守接应。故以单剑舞之,自是攻而破绽百出,守则又显薄弱。
以攻而言,以往,刘备出征之时,诸葛亮为其镇守成都,足食足兵。他们两人,一攻一守,同袍谐作,死生契阔。他们将彼此当成了宝剑,互将砥砺,珍惜。是以一旦失伴,主外者不得出攻征战,主内者亦不得守国保境。一直为萧何的诸葛亮,只能亲自挂帅出征,挑起韩信的任务。
以守而言,刘备与诸葛亮对彼此毫无防备,全心倚赖。好比双剑为守时,各自薄弱。但分别招架起来,则抱残守缺,绵密而滴水不漏,将持剑者完好的保护在内。就如这君相二人对彼此的不设防,反而成就了季汉上下人心的固若金汤,城池的坚不可摧。
诸葛亮所舞…不是残缺之剑法,而是他现在的情况与心境…他彷佛在对天诉说止戈失伴的孤独,哀叹章武双剑的阴阳两隔。更是在以自身虔诚地献祭,怀念那个亲手授予他宝剑,并与他相约携手天下的君王…
姜维怔然地看着山巅上舞剑之人,清楚地看见诸葛丞相持剑一招一式,皆有章法,皆如祭礼。他虔诚将自身献祭上天,并克制不住地对月而泣。他不仅因思念他的帝王而泣,亦为战争中死伤将士,乱世中罹难的黎民百姓而泣。
一如当年携民渡江的刘备。
唯愿章武长存,天下止戈…姜维差点忘了,诸葛亮手上的章武,就是残缺不全,孤零失伴的。他原来的佩剑乐竟早随刘备葬于惠陵。如今手上所持,正是止戈。
然十七年相濡以沫,遂使武侯之舞,天人合一。遂使三军见此舞,莫不如见先皇,动容感泣。
献祭者,则鞠躬尽力,夙夜忧劳,许国忘身。
涕泣者,则承君遗志,临表涕泣,不知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