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微笑:“好,下午不处理公务了。只陪陛下。”
刘备叹道:“朕给丞相说了几次,你屡教不改。跟云长益德一个样!”
诸葛亮微笑,见李恢转头看窗外花鸟,便温声唤道:“德昂,南中动乱,怎么此时赶回。”
李恢回头笑道:“臣思念陛下与丞相,故尔星夜赶回。不想陛下丞相鱼水情深,巴不得时刻款款相叙。大概忘了臣还坐在这儿。”
刘备哈哈大笑起来。诸葛亮亦笑而摇头。几人笑过,刘备方道:“孔明,德昂答应朕,要好好助你平定南中。德昂才堪大任,足以助君辅益!”
诸葛亮笑而点头,问起南方诸事,李恢一一答对,了无遗漏。刘备在旁半卧观看,不住笑而颔首。李恢本为董和所举荐,赴州任官。当时他知刘璋必败而刘备必成,就假托郡使,来投刘备。刘备见之,考较其才学,大悦,遣李恢去汉中交好马超,于是马超来归,成都遂定。后来有人诬告李恢谋反,刘备却知道李恢必不如此,更迁升李恢为别驾。章武元年,刘备东征之前,逢庲降都督去世,刘备问李恢:“谁可代者?”李恢笑着毛遂自荐:“莫若老臣。臣窃不自揆,惟陛下察之。”刘备笑道:“朕之本意,亦已在卿矣。”于是以李恢为庲降都督。这些事迹皆一时在朝中传为美谈。朝臣们赞誉李恢的才能忠心,也叹服陛下的知人之明。
正当诸葛亮与李恢商讨南方诸事时,费祎来到。其余朝臣如射援,李严,蒋琬等也纷纷入内,坐于一旁。先前孙权请和,刘备已遣大夫宋玮,中庶子费祎往来报命。这次未知费祎带来什么消息。李恢见费祎来到,便停驻不言。诸葛亮亦望向费祎:“文伟方出使归来,可试言之。”
费祎便起身答道:“我与吴新息兵未久。吴主首鼠两端,心存狐疑。以臣之见,尚需遣使者,往相报还。以固结盟之诚。”
刘备叹道:“孙权心有狐疑,皆因恐朕怨愤已深,犹记旧仇。若朕去后,丞相主政,情况当有所改观。汉吴复盟可期。丞相当再遣人前往。”
自刘备草莽起兵,纠合天下文武英杰以来,诸葛亮是第一个出使东吴,并取得卓越成果的人。在联吴抗曹这一点,怕也无人会比他更适合,做得更好。然而此时诸葛亮以丞相之重,将掌一国之政,不可能再去出使他国。
马良为刘备侍中,诸葛亮义弟,曾数次出使东吴。此刻若在,则是最适合出使之人选。然马良自己也因随军东征,血溅沙场。即将在建兴元年奉诸葛亮之命出使东吴的邓芝,此刻为广汉太守。不在此处。
但听刘备续道:“…荆州之失,是云长之失。东征之败,为朕之过。唯有连吴抗曹,方可保社稷。丞相隆中之对,始终没错。是朕与云长,不听丞相衷言,致有覆败。而今天下之势,连吴仍是必然…”刘备说着,笑对诸葛亮:“丞相若再遣人前往东吴,不妨学学朕,看有没有人毛遂自荐。那自己送上门来的,定能好好完成使命。”
诸葛亮笑而点头,又对李恢:“德昂继续说吧。”
李恢续道:“若得平南中,赋出叟、濮耕牛,战马,金银,犀革,则可充继军资,使国家费用不乏。”
刘备点头,转问诸葛亮:“如此军资,可用于北伐?”
诸葛亮摇头:“乃往王长史较盐铁之利,利入甚多。南中之金银赋税,耕牛战马,当于国家有所帮助。但未足以富国强兵。愚以为,民贫国虚之际,决敌之资,唯仰锦耳。”
刘备闻知,点头:“盐出自临邛火井,铁出自金牛山。金银战马出自南中。然而唯有锦官城是这个国家的心脏。”他微笑指着诸葛亮心口:“皆在丞相心中。”
在场众臣闻到“北伐”二字,早是满腹狐疑。只见刘备又笑道:“说起这临邛县火井,汉室之隆则炎赫弥炽。桓灵之际,火势渐微。岂知因丞相一瞰而更盛。朕去后,兴汉室者,其孔明乎!”
诸葛亮笑而摇头:“陛下,那不过是人们附会之言。”
临邛火井,本已衰微。诸葛亮入川后,前往巡查,见井内之火,以竹筒盛其光而藏之,可拽行终日不灭。他便改进技法,刳斑竹以导气,引出井火,使之转旺。再置锅灶数十。经试用后,证实此法可行,煮盐能盈利逾万千。当地百姓后来多有投入井盐生产者,生活富裕不少。自是对诸葛亮万般感谢崇拜。以至于有此传说。
刘备叹息,握着自家丞相之手,爱惜地叹道:“天下奇才,熟能过此。孔明当之无愧。”
李恢终于忍耐不住,长跪问道:“陛下方才说,要北伐?”
刘备微笑:“然也,众卿。朕不但将国家托付予丞相,亦将讨贼兴复之任,交予孔明。丞相今后,出将入相,身兼管乐,与诸卿同升,共建盖世之功勋!”
赵云与陈到闻此,不禁升起豪迈壮阔之感。又见自己与刘备俱老矣,而当年闯天下的故人已大半凋零,不禁又心下伤感。但见诸葛亮与刘备双手紧紧交握。赵云与陈到对望了一眼: 他们二人都没有放弃,自己何敢退怯呢?
但见诸葛亮一字一句,坚定地道:“臣承陛下之志,虽九死其犹未悔。”
群臣有的面露惊讶之色,面面相觑。此时国家危难之际,内外交煎。国力在夷陵之战耗损大半,南中动乱,且黄元进攻成都,反叛方才平息。又忧南中诸渠帅与东吴连合,加之曹魏,将瓜分汉国本已狭小的领土…
当此危急存亡之时,谈何北伐?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早就是昨日昙花了…
然而那一对鱼水君臣,高山流水的知己,彷佛都还壮志未已。刘备烈士暮年,诸葛亮志在千里。
群臣见此,心中感动。然而内外交困的事实摆在眼前,亦是他们所不得不正视的。
刘备望着眼神或困惑,或担忧的臣下,淡淡一笑。又对李恢:“德昂,南方事大,卿当速回。”
李恢闻此,涕泣俱下,含泪上前。刘备知道他君臣二人此一别,怕再不能相见,是以依恋不舍。于是刘备道:“德昂,莫要哀伤。朕之神灵,长伴尔等。卿当以丞相为君长师友,全力佐助之。莫负朕望。”
李恢含泪拜别皇帝,匆匆出宫而去。
寝殿内群臣默然片刻,都在想北伐之事,也皆是满腹疑惑。但谁也没有当先发问。
刘备微微一笑:“怎么?都觉得朕疯了?文伟,公琰,射卿,有话尽管说来。”
群臣默然,都想着疯的不只是陛下,还有丞相。他们可以相信诸葛亮有能力让风雨飘摇的汉国转危为安。但以此小国寡民出攻上国,则已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范围。
射援非常单纯地以为,君王宰相之心,本来就不是百官所能测度。故而俗话说君王心容四海,宰相肚内能撑船。何况他所遇到的,是千古难逢的圣君贤相。于是他不作多想。
蒋琬坐在当地,有些没回过神来。他想着诸葛亮虽有将才统兵驰骋秦川。可是,国力对比实在悬殊,粮草转运艰难…一切实在是未知数。若天下有变,或者可能使曹魏由盛转衰…那时他必要全力相助诸葛亮。
费祎见射援蒋琬两人都默然不语,遂起身道:“陛下,臣所虑者,曹魏方当强盛,其国力,人口,兵力皆五倍于我。况秦岭天险,猿鸟亦难攀援,遑论粮草转运。纵有韩信之谋,城父之才,孙子复生,亦当愁之。”
刘备微微一笑:“文伟所言,句句属实。众卿…惧否?”
“……”
“丞相性情,最是持重谨慎。你们问他,怕是不怕?”刘备又道。
群臣转而望着诸葛亮。费祎亦向丞相深揖请示。
诸葛亮默然片刻,微微一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胜败难以逆料。未出兵之时,愚以为亦不必过于悲观。”他说着,转向费祎,微笑问:“文伟以为,财货,人口,兵员,即是全部国力吗?”
“民心民气,军心战力,君臣聚合,庙堂运筹,尽皆国力。”
“财货丰厚,历来不是国力之魂。君不见项楚之强,卒败于高祖。秦以羸弱,变法之后,君民齐心,遂败强大之魏国,收复河西,争霸中原,终得天下。昔我汉国,仅据四郡之地,曹操已占北方半壁江山。我等能进取西川,北下汉中,荆北倒戈,威震中原,进迫许都,何也?靠的是原来就国富兵强?”
众臣闻此,皆暗暗称是,为之精神一振。刘备温颜望向诸葛亮:“国力之魂,根基在庶民,魂魄在庙堂。我汉能强大起来,首先是因为有一个长于谋划,善于治国理民,训练军队的丞相。其次,我君臣文武揖穆,文臣尽心,将领用命,方才建国。”
诸葛亮向刘备长揖为礼。在坐文武望着君相二人,心下慨然。如鱼之有水,十七年来未曾改变,二人君臣之情始终如一。刘备始终信任倚重于他,诸葛亮亦证明了自己的才华足以使弱国富强,他凝重谨慎,堪当一国大任。君足信,臣足重。而刘备现在无疑是要把这信与重,都全盘交付给诸葛丞相。
现在,他要他的臣民完全信任丞相。一如信任他。
只见大汉丞相复又转身面对群臣,缓缓道:“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八阵若成,可使我三军立于不败之地!”
“守国自保,易耳。然若如此,无异昭告天下,陛下与太子,摄于曹氏之威,轻让社稷。则不异于昭告四海,九五之尊,不以德举,而以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