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朕与丞相一世知己,难道还当不起一个“昭”字?”刘备见诸葛亮不语,便温言道:“若不然,孔明越发连乐毅也不是了。是你引喻失义,还是朕引喻失义?”
“臣…谨遵陛下之意。”
刘备望着他那泪流满面的丞相,叹了一声。
“丞相…朕只唯恐后世不知你我君臣一生知己…朕这一辈子,做了很多事情,其中是非功过,但随后人评论罢了。然刘备此生做过最伟大的事情,便是三顾茅庐,请得孔明出山。既然是身后之名,又怎能不刻上丞相的名字?”
“…………”
“虽说如此,此名亦出自周颂,原意为祭祀周武王之词,倒也不违礼制。”
“朕这一生,没有什么丰功伟业。好不容易打下的两川之国力,也在一战之中,几乎消耗殆尽。若说我刘备还有什么值得后世称道,那就是识人之明了吧。”刘备道:“所以,丞相,朕坚持要把‘武’这一字封给你。因为朕身后只有你能成就丰功伟业。只有你能够不负朕的知人之明。你将如乐毅一样,领军攻破魏国,还于两都,中兴大汉。”
“朕还要群臣知道,朕全心信任你,托付你!一如燕昭王对乐毅。孝昭帝对霍光!让所有人仔细看着,朕的孔明将功盖管仲,乐毅!让他们也不要忘了…”刘备说罢,笑望着自家丞相:“那个站在武侯身后的,明并日月的昭烈帝。”
二人行至山林尽处,但见天高云淡,霞光洒落。脚下万丈悬崖,江水浩荡。正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诸葛亮扶着刘备坐于石上,自己跪坐在他膝边,状如父子。他们只有在四下无人之时方会如此。二人初相识时,刘备待他如师如友。而相识日久,诸葛亮越发视刘备如君如父。
“圣闻周达曰昭。秉德尊业曰烈…”诸葛亮叹道:“陛下在臣等心目中,远不止如此。”
刘备微笑:“允文允武,昭假烈祖。朕允尔等,驰骋天下,名垂青史。卿等之名,即朕身后之名。丞相何以如此看不开?”
但听刘备又道:“朕以武字封卿,欲成孔明威武之名。当云长威震华夏之时,朕亦不曾虑他功高震主。只因朕深知,真正伟大的帝王,不是像孝武皇帝那样,务求响震天下。尝有人言,真正伟大的先生,不是看他有多少学生,而是看他能造就多少青出于蓝的栋梁之才。朕亦以为,君主伟大与否,单看他能造就多少比他伟大的人物,单看他与他的臣子一同载入史册之时,不只是丰功伟业,还要留下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以对后世起教化之功。”
诸葛亮安静地仰望着他的帝王。
“再伟大的功业,都会随风而逝。”刘备看着万里长江,淡淡道:“神文圣武,雄霸天下,当下也不过百年一梦,末了黄土一抔。对后人更不见得有何遗德。唯有人心,会代代相传下去,如这江水,滔滔不绝。人心若乱,则天下乱。人心安宁,则天下太平。故我一生,重情义而轻江山,崇教化而恶兵戈。”
“丞相,记得吗?你我约定,朕征伐四方,丞相以兴礼乐。是故乐竟为章,止戈为武。君为琴心,朕为剑魄。惜我二人,中道分别。以至征四方,兴礼乐之事,皆要你一人挑起。孔明这一双弹琴的手,也必得拿剑执钺。”
“朕许丞相,绥靖四海,名垂千古。在我刘备来说,没有功高震主这种事。不然,朕出身布衣,如何能得人为我效死力,又如何能得骄傲的诸葛孔明生死相许?不过人心耳!不过‘志同道合’四个字!知己相随,驰骋天下,幸也!”他说着,亦自觉胸中豪情万丈,笑了一笑:“而知我者,莫过丞相。朕知道,丞相会将朕此心发扬光大。将来你一统四海,重现文景之治,成圣成贤,超越刘备,那也是我所乐见!”
“…陛下!”
“但事实上,”刘备傲然笑看自家丞相:“孔明是我刘备所造就的。纵使孔明威震天下,又何必担忧有违君臣之礼?”
诸葛亮含泪笑看着他的君王,轻轻摇头:“是臣多虑了。”
“此心此理,非常人可以理解。无怪古来圣贤,皆叹寂寥。”刘备说着,又微微一叹:“尝有人说朕善于收买人心。呵,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随他们去!刘备穷极落魄半生,都没在意过!岂怕人闲言?若说收买,丞相--”他笑看着诸葛亮:“诸葛丞相国之重宝,绝世无双!丞相一人,可生千万金。又岂是万金可买!”
诸葛亮摇头而笑。想起了以往多年里足食足兵,无数次夜里跟刘备商议兵马钱粮,富国强兵的情况。偶然也有那么几次,刘备在外征战,催粮催得急了。诸葛亮总是能想方设法弄出足够的兵马与粮草,及时送至前线。而事后两人也不免就这事情互相调侃取笑一番。随着岁月沉淀,江山基业一寸寸打下,这些也都成了隽永温暖的回忆了。
夕阳无限好,江岸子规啼。白帝城下,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当此时,没有国事烦忧,没有天下割据的纷扰。然诸葛亮望着那越发殷红的夕阳,渐渐隐没在远山之后,而身边之人的生命,正如这落日一样时刻消殒着。时光如梭,丝毫不为他是千古一相,也不因他万古云霄一羽毛而停留。
青山不减,白发无端,月缺花残。
可人梦寐相关,忆交欢会合何难…
叠嶂层峦,虎隐龙蟠,不堪回首长安。
路漫漫,云树杳,地天宽…
山脚下不知哪里的渔夫一面摇桨一面唱起了歌。歌声苍劲悲凉,是蔡邕的一曲《忆故人》。
“孔明你听,不料这处渔樵,也有这样的雅人。唱的词可好。”
半晌不闻回应。
“孔明…?”
刘备低头。方见诸葛亮把头枕在他膝上。竟是睡着了。可见白日国事劳神,又忧心他病情。无论外表看去多么坚强,终是内心悲伤难抑。此时人一放松下来就累得睡过去了。
刘备不忍惊动他,便怔怔看那残阳,又听山脚下歌声传来:
慨叹参商,地连千里,天各一方,空自热衷肠。
无情鱼雁,有留韶光,流水咽斜阳…
歌声缭绕山城,不绝于耳。刘备垂首,见诸葛亮一头乌发间也掺了几丝霜白。唉,丞相…你小着朕二十岁…还是方当壮年啊。竟已操劳至此…
“孔明…”刘备低低道:“朕看不到你老去的时候了…朕忧心你,放不下你啊…”
“朕观孔明之才,有如世祖。当可中兴大汉,以靖四海。然世祖当年摧莽劲旅四十万于昆阳之郊,面对的是高傲自负,骄兵必败的王邑王寻。可如今曹魏一样势大,更兼谋臣良将甚众,绝不乏善于统兵谋划之人才。孔明将以一州疲敝之师,抗九州济济多士…且蜀道天险,粮草转运艰难,能给孔明发挥的余地就更小了…”
“孔明前路多艰。即便才华盖世,然这天命,却似偏要与我们作对。朕与孔明,都是不信天命之人…或者苍天护佑,孔明终能攻克长安,还于两都。”
“苍天在上…”刘备闭眼,哽咽道:“这是备,向上苍祈求的,最后一个心愿。”
一颗泪珠由皇帝苍老的面颊上滚落,掉在诸葛亮发间。而熟睡的丞相浑然不觉。
24.助君辅益
清晨静谧薄雾中,城门缓缓而开。一队人马驰入白帝城。为首之人年方二三十岁,手持节杖,年轻英挺,目光敏锐。虽乘马上,依然袍服端整,一派汉官威仪。
那年轻使节方入得白帝城中,不及歇息,便往永安宫中赶去。早有侍者先急报丞相。诸葛亮当即放下公务,迎了出来。那使节看到诸葛亮,忙快步上前。诸葛亮握着他手:“文伟一路劳顿,多有辛苦。”
费祎本是劳累,但一见自家丞相,有些委顿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他轻轻摇了摇头。而诸葛亮亦马上会意,笑道:“意料之中。东吴方被曹丕打得大败,怕是比我们还着急。所虑者不过忧心陛下仇恨已深,难以复盟。文伟先去歇息,午后陛下召会群臣,再来禀报。”
费祎笑着:“我不累,还能替丞相处理些公文。”
诸葛亮笑道:“文伟识悟,速倍于人。然劳累之下,未知能否诵阅如常?”
费祎叹了口气:“罢,罢。祎方出使归来,破晓前一路乘马飞驰到现在,精神不济,会输给丞相的。”他说着,便走向自己居处。似想到了什么,又回头笑对诸葛亮:“是丞相命我歇着的,可不是祎贪懒。丞相有事随时唤我。”
他说着便于晨光下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诸葛亮笑着摇摇头,自回入室内继续忙碌。一个时辰后,又有侍者来报,说是庲降都督赶回,陛下召唤。诸葛亮于是放下公务,去刘备寝宫。只见寝殿内,李恢坐于榻下席上,正与刘备谈话。而刘备见诸葛亮来到,笑而招手,让他坐到榻上。
永安宫群臣皆知,自刘备病卧,会见群臣,只有诸葛亮会被获准坐于榻上,与皇帝亲密而语。其它臣子一概坐于席上。只不过李恢今天看见了更骇人的一幕—刘备顺手拿起巾帕,替自家丞相擦拭额角汗珠,一面道:“才是春日,你就焦头烂额。到了夏天,更是汗流浃背,这还得了。有这么多事情,需要你事必躬亲?”
诸葛亮笑道:“陛下有知人之明,臣方有焦烂之功。”
“胡话!”刘备笑斥:“萧何也没把自己折腾成这样。陈平不问粮谷之事。光武群臣就更轻松了。朕虽不如光武,自认还比高祖强些。你再劳累下去,就是让朕脸上无光了。听说文伟一目十行,处理公事之速,无人可敌。唯有你二人可一较高下。你们玩得倒开心,可丞相年过不惑,该当节劳自珍。怎可去跟年轻人比拼?有什么事情,交给他们办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