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话中之意,带着显而易见的怅惘,必是勾起了难以释怀的伤心回忆,否则那飞扬桀骜的锦毛鼠,怎会突然变得这般寂寥落寞?
展昭心里一阵钝痛,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目微动,最终却是抿了唇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转过了头看向东方天际,缓缓道:“过去了,就好。”
白玉堂没有应声,两人就这么双双沉默了下去,各怀心事,看着对面那层叠云海,等待着新一天的黎明。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展昭只觉肩上一沉,转头看去不由得一愣,只见白玉堂双眸阖上,已是睡了过去。
下一刻,只见金光耀眼,正是旭日破云而出,璀璨无比,绽放万丈光芒。初升的朝阳照在两人身上,那少年略显苍白的脸上也蒙上了这淡淡金光,这样近的距离,展昭甚至可以看见他的鼻翼因呼吸而微微颤动,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那细小的绒毛,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又脆弱,让人恨不得捧在心尖上,连呼吸都怕将他惊动。
展昭就这么看着他,心底泛起隐约的心疼来——奔波了一日,又是追击又是搏斗,还染了风寒,任这少年再如何强撑,终究也是抵不过这份困倦的。
心上那一丝缱绻缠绵绕指,展昭默默看着他,刹那间似乎神游天地,又似乎一片空寂,眼底心底都只剩下了这一个人,他靠在自己肩上,闭目安然如上古的神祇,在金色的阳光之下,显得那样高贵而神圣。桃花眼眼角上挑,即便是睡着,都能让人感受到那份灵动与风华,而当他睁开眼的时候,那墨色的瞳子就如瀚海深处的漩涡,无声地诱惑着,让人沉迷,让人沦陷,让人恨不得就此定格时光,然后就这么与他天荒地老,携手并肩,瞬息百年。
“铛——”
天边突然传来一声杳杳黄钟,余音渺远,久久未绝。
展昭猛地惊醒,如醍醐灌顶般全身上下一片通透。他一下子抬头,动作大得就连白玉堂也猛地一颤,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看见眼前那熟悉的容颜,嘟了嘟嘴,含糊道:“怎么了?”
“没事,”展昭连忙轻声安抚,按下自己那过快的心跳,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惯有的平静和温柔,“敲钟而已,睡吧。”
“唔……”白玉堂咕哝一声,眼睛一闭,头一歪,还在他肩上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再次睡着了。
展昭看着他半晌,确认他已经睡熟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上有些发烫,似乎做了什么让他心虚的事似的。看着那沉睡的少年,他眼神愈发明亮起来,带着笃定带着自信,带着柔和带着暖意,深深呼吸一番,好不容易移开目光,朝前方看去,只见云海之上波光粼粼,那一轮红日早已跃出海面,暖意柔柔地铺散开来,将夜晚的寒冷逐渐驱散。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白玉堂醒来的时候,盯着头顶那简陋的房梁半晌没回过神——他不是应该在峨眉山顶看日出么,和那猫一起……猫呢!
他猛地一下子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外衣被放置在床头,薄薄的中衣抵不住这山顶凉意,整个人顿时瑟缩了一下,人也清醒多了。
“醒了?”
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白玉堂顿时安下心来,也不去想自己刚才那莫名其妙的心悸是怎么回事了,转头看去,正好看见展昭抬起头,将手里的书合上,看见自己的同时眉头一皱,“天冷,躺下去,盖好。”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也并不严厉,反而带着一种蛊惑一般的温柔。白玉堂听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可又说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对。许是真的觉得冷了,鬼使神差地没有跟他唱反调,白玉堂拉着被子重新躺下,将自己裹得跟个蚕茧似的,侧过头,看向展昭的同时快速地扫了一眼这房间,只见陈设朴素简单,墙壁上悬着一幅菩萨像,菩萨骑着白象,正是普贤菩萨。
心里已猜到几分,白玉堂瞪着展昭,看着他放下书起身走来,那施然的模样和自己裹在被子里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不由得大大不爽,轻哼道:“这是哪儿?”
“光相寺,你有些烧,我就问方丈借了一间禅房,你且好生休息吧。”
“嘁……偏你事多,爷好好的,哪儿有生病……”嘟哝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顿时高了声调,“等等,那日出……”
展昭双手一摊,神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这可不能怪我,你自己睡过去了。”
“可你为何不叫我!”
“你的起床气有多大我不知道么,万一没留神把我打下那舍身崖怎么办?”展昭面不改色在他床榻上坐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着,“展某年纪轻轻,这大好河山还没看够,可不想英年早逝。”
白玉堂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正要跳起来与他理论理论,却被展昭早有预见似的一手按在了被子上,同时另一只手探向额头,“嗯,不那么烧了。”
他的神情专注而温柔,他的手温暖而宽厚,白玉堂一肚子的火顿时就发不出来了,呆呆看着他,眨了眨眼,颇为不忿地在被子里扭了扭,似乎想要挣开他的压制,不过显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别闹,还想受风不是?”
“哼……”白玉堂翻了个白眼,问道:“你在这儿做甚,好不容易找到了官银,不去守着万一又被转移了怎么办?”
“谅唐寒也没那胆子再留在峨眉,不必担心,”展昭淡淡一晒,又替他掖了掖被子,“你且养病,寺中有药材,我托人煎了,好了就给送过来。”
白玉堂瞧见他眉间凛傲,心中一动,眉梢也不由得微微一挑,正要再说,就听门上传来叩门声,“展施主。”
“是方丈,”展昭朝白玉堂解释了一句,连忙起身前去开门,“方丈大师,有劳了。”
进来的是位极年长的大师,看去已有八十来岁,但慈眉善目精神尚好,与展昭见过礼,朝屋里一看,笑了出来,“白施主醒了,到底是少年人,身体就是好。”
白玉堂只觉脸红,毕竟裹在被子里和这么一位长者说话实在太过失礼,忙道:“多谢方丈关心,晚辈刚刚醒来,衣衫不整,实在是失礼。”
那方丈活了这样的岁数,如何听不懂他话外之意,淡淡一笑,握着念珠的手一挥,屋外就有一个小沙弥捧了药碗进来递给展昭,笑道:“趁热喝吧,老衲先去外边院子里走走。”
“多谢方丈。”
展昭刚刚将门关好,白玉堂就掀了被子跳起来,七手八脚地开始将衣裳往身上套,一边穿着一边也不忘将展昭从头到脚骂一通,“死猫,都怪你,爷这次真是丢脸丢到家了,你可满意了!想爷一世英名居然毁在这小小伤风上,真是——阿嚏——”
巍巍然似玉山之将倾,白玉堂揉了揉鼻子,决定给展昭再记上一笔。
好不容易整理好衣裳,他走到桌边坐下,看着那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嘴角抽了抽,眉头拧着,还未说话,展昭已经眼风一扫,言简意赅地扔出一个字:“喝。”
白玉堂吸了吸鼻子,“哦……”
——喝光了。
老方丈再次进屋的时候,白玉堂已经上上下下整整洁洁,朝他恭恭敬敬地拱手行了晚辈礼,道:“多谢方丈赐药。”
“举手之劳,施主不必客气。”老方丈在桌边坐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人,越看越是喜欢,便笑得愈发和蔼,“老衲空守峨眉山数十载,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二位这样出色的年轻人了。”
两人也在他身侧坐下,闻言都有些不好意思,展昭低头笑笑,“方丈过奖了,晚辈愧不敢当。”
老方丈哈哈哈笑着,连那满脸的皱纹都一下子生动了起来,“过奖不过奖,世人心中自有评判。二位此番上山,准备留多久,是为了赏玩风景么?”
白玉堂眉头一挑,不等展昭答话,已抢先道:“不瞒方丈说,我们此番上山,赏玩倒是其次,主要是为了散散心。”
“哦?”老方丈顿时好奇起来,笑道:“白施主这般人物,也有烦心之事么?”
白玉堂面露哀戚,悠悠一叹,“茫茫尘世,芸芸众生,白某凡夫俗子,如何没有烦心之事?白某自命逍遥,胜败荣辱皆不在意,唯有这生死之事,却是看不破的。”
展昭心里一动,目光定在他身上,眼底神色莫测。
“我有一故人,多年来音书断绝,此次自开封而来,却发现他已是黄土一抔,真真是……叫人伤感。”
那老方丈见惯了悲欢离合,此刻不由得正了神色,露出一丝悲悯神色,双手合十,安抚道:“施主不必难过,故人风姿虽不得见,但他必已脱苦海,已登极乐。”
“可恨的是,他连祖坟也入不得,就葬在那荒山野岭里!”白玉堂情绪激动起来,看着老方丈,怒道:“大师你说,就算是唐门,就能这么欺负人吗?”
“唐门?”老方丈愣了一下,“原来施主说的是唐门……”
白玉堂略略平复了一下心境,看向老方丈,问道:“大师也认得唐门的人?”
“如何不认得,”老方丈微微一笑,“老衲略有浮名,与唐门往来不少。不知白施主说的故人是唐门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