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很快降临,军营的夜晚依旧井然有序,吃罢了晚饭的军爷们大都聚在一起聊聊家常,深秋夜凉,留在屋外消食闲逛的人几乎没有了。营外不远就是扬子江,银色月光下,江畔树影斑驳怪石嶙峋,显出几分阴森可怖来,更是悄无声息没半个人影。
忽然树影间一阵细微声响,清脆的银饰碰撞声在夜幕下格外清晰,一个纤细婀娜的女子似带着犹豫慢慢挪步出来,对着粼粼江面站定,轻轻叹了口气。她身后窸窸窣窣游出一只硕大蜈蚣,背上一处在月色下泛着幽幽白光,不远不近在女子身旁盘卧,不时对着月空发出微弱嘶声。
不过片刻,乱石的阴影中一个压低的声音沉沉唤了一声:
“羌姐儿。”
临江而立的女子立刻回了头,苗人会将身份高贵的幼女称为“姐”,哪怕家人也会以此敬之,与长幼无关,这样的叫法她从离开苗疆之后便再没听过了。
羌默蚩成眼泪都快掉出来,莫说是这种叫法,连那声音也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她向着声音的方向跑了两步,努力辨认着阴影里的人,待到真真看清那张阴沉的脸才忧喜交加地呼喊出来:
“阿哥!真的是你,我见到风蜈着实吓了一跳,你竟真的在这里!”
戥蛮看上去却没有羌默蚩成那么激动,反而往阴影里闪得更深,双眸鹰隼般盯着幺妹的脸,冷冷道:
“你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不是吗。”
既然她与李安唐交往甚密,根本没理由会不知道他在浩气大营。戥蛮一点没有让她靠近的意思,仿佛周身都写满了戒备,羌默蚩成有些难过地停下脚步,委屈地揉了揉眼睛,小心翼翼看看戥蛮罩着一层黑雾般的脸,生怕自己说错话惹他不快,小声道:
“阿哥,你……你是如何出来的?你……你……”
她想问他过得可好,为什么要去浩气大营,那里危不危险,为什么不索性远走高飞……可她不敢问,戥蛮的神色不太对劲,和她记忆里的二哥不太一样。
戥蛮眼神里透出一抹戏谑来,他上下打量着吞吞吐吐的幺妹,至少他的幺妹还和以前一样,又乖又呆,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连说谎都不会。她在恶人谷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不过那都无所谓,既然她已经在恶人谷了,再担心还有什么用。当初他去恶人谷的时候谁又担心过他了?现在最重要的是——
“你知道我在这里,那恶人谷的人是不是也知道了?”
羌默蚩成赶紧摇头,急得结结巴巴地:
“没、没有……我怎可能去告发你,我只愿你平安……”
说着又停了停,低下头道:
“阿哥……阿爹……阿爹他……不在了……”
戥蛮一愣,盯着羌默蚩成好半天没能发出声来,他轻轻迈出一只脚来,再开口似有些颤抖:
“什么时候的事?”
羌默蚩成擦擦眼泪,头压得低低的,哽咽道:
“你离开恶人谷之后,恶人谷派了人去寨子闹,阿爹不愿我去,下跪哀求他们,结果挨了一鞭子,便病了。他们不许我给阿爹疗伤,第二天便带我入了恶人谷,后来是寨子里传来书信说阿爹走了……”
戥蛮咬牙盯着她看了半晌,那神情像是悲伤,却又看不真切,羌默蚩成说起阿爹心中哀痛,眼泪掉个不停,正要再说什么,戥蛮开口道:
“你告诉我,李安唐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你有没有跟她说我的事?”
羌默蚩成呆住,她似乎一时无法明白戥蛮在说什么,为什么他听到阿爹去世竟如此平静?好像他更担心的只有自己的事有没有暴露,别的根本都无所谓。
他原来也是这样的么?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羌默蚩成嘴唇颤抖,艰难地回应道:
“没有……我们没有提过你……”
戥蛮狐疑地问了一声“真的?”,便又退回到阴影里去,看样子并不想久留。
羌默蚩成吸了吸鼻子,双眼噙泪看着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却觉得那身影离自己好远,那神情竟如此陌生,半点温暖也遍寻不着。
“阿哥,你千万别回寨子……他们说要抓你……”
这话一出戥蛮突然暴躁起来,他猛地将半个身子冲出阴影,恶狠狠瞪着羌默蚩成低吼道:
“凭什么!我怎么了!先叛逃的又不是我凭什么只跟我过不去!”
羌默蚩成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惊恐地瞪着那张扭曲的脸,咬了咬牙道:
“阿哥,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都信你,你一定都是有苦衷的,对吗?”
其实大部分事她都不知道,那时阿诺苏满并没有将全部都告诉她,但她不相信阿哥是坏人。
戥蛮皱着眉叹口气,伸出手来拍拍羌默蚩成的头:
“你还小,这些事你都不懂,你只知道阿哥不会害你就行了。”
羌默蚩成眼泪又快掉下来,她急切地抓住那只手,拼命将戥蛮拉住,哀求一般道:
“阿哥,你改了吧……”
戥蛮不等她说完便像头疯兽般猛一甩手推开她,双眼森森然泛出血色来,面目狰狞嘶吼道:
“我又没错!有什么好改!!”
羌默蚩成完全被这突然的暴戾吓懵了,全身打着寒颤,几乎就要跌坐在地上,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双目圆睁仿佛见到厉鬼一般。她从未觉得二哥竟这般恐怖,那已经不是一个人能有的阴寒之气,二哥离开寨子十六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现在一点都不认得眼前这个男人……
像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控,戥蛮迅速收敛了姿态,脸上带着不耐看着惊恐的幺妹,焦躁地抹了把脸,挥挥手道:
“好了好了,我得赶紧回去,你没事不要来这边,也不要跟浩气的人说话,尤其是李安唐,明白么?”
羌默蚩成呆呆点了点头,眸子里却像失了焦点,恍然无神地看着戥蛮又说了些什么带着风蜈消失在夜幕中。无措间,她觉得生命中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倾塌了,却那样悄无声息,又痛若蚀骨。
李安唐半宿没睡着,她翻来覆去就差没把床板滚出个窟窿来,外屋李歌乐倒是睡得很香,小呼噜一个接一个,扰得她更加心神不宁。
傍晚时候她到底想不出法子来,偷偷跑去找了沈无昧,原本料想沈无昧多半会劝她放弃,以后也不会让她去江边了,却没想到沈无昧笑着说了另一个可能性。
“若只是计谋,我的意见是不作为。但爱慕一个人,便有太多不同。你身为天策,可畏惧艰难险阻?可挑剔衣食住行?大唐山河有太多地方需要你,你的归宿也并不限于浩气盟,只是这里相对安逸平和,李修然会选择凌霄做你们师父也是舐犊情深,但你却不必永远拘泥于师门庇护。当然,这样的事由我为你谋划诸多不妥,我倒觉得你不妨去问问你爹。只是边关环境恶劣,战事严酷,与这里绝不可同日而语,无论对你或羌默蚩成,都会是更大的考验。”
去边关,这是李安唐幼时的憧憬,只是这许多年在浩气大营中修习磨砺,她时而会觉得自己今后也会永远留在这里了,将来或许也能像师父一样做浩气盟统领大将军。她真的可以去边关?她有资格去驻守边关么?爹会同意么?尘叔会同意么?羌默蚩成会跟她走么?
还有一个最现实的问题,他怎么带走羌默蚩成?
李安唐焦躁地挠挠脑袋,一轱辘做起来,顺手抄了件衣服披在身上,灯也不点就走到外间屋。
李歌乐睡得正沉,四仰八叉摊在榻上,半条腿伸出了床沿垂在一边,半点不知道李安唐正蹲在他床边皱着眉撅着嘴瞪着他看。
这家伙怎么就能睡这么香?他心里就没半点烦恼事?淮栖哥哥最近是不是对他太好了一点,听说连晚饭都天天一起吃呢。
李安唐莫名有点生气,鼓着脸瞪了他半晌,抬起手来左右开弓,照着那张睡傻了的脸“啪啪”就是两巴掌,清脆的掌掴声夹杂着李歌乐迷迷糊糊的惨叫,震得李安唐“啧”了一声。
“叫什么叫,起床尿尿!”
李歌乐被打得直发蒙,眨眨眼摸着打疼的双颊,哑着嗓子委屈道:
“尿啥尿啊……我没尿……”
李安唐叹口气,推了他脑袋一把,满脸纠结趴在床边不吭声。李歌乐这才明白妹妹有心事,赶紧揉揉眼睛坐起来,扭身将枕边叠好的毛毡拽过来裹在李安唐身上,抹了把脸问道:
“你咋了?谁欺负你了?”
李安唐冲哥哥扁扁嘴,一只手扯着棉被边,闷闷道:
“哥,我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
李歌乐点点头,等着她说,李安唐却踌躇了半天没说出半个字来,把李歌乐急得出了一头汗,李安唐又叹气,仰起脸来盯着哥哥的眼睛道:
“哥,我要带个人进营来,你帮我照看几天,性命攸关,可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事儿。”
李歌乐没听明白,愣愣道:
“帮你……倒行……可你为啥不自己照看?”
李安唐压低了声音,离近了些小声道:
“我要回凉州一趟。”
李歌乐猛地睁大双眼,张嘴刚要问话李安唐赶紧伸手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