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唐觉得这气氛有哪里不对劲,心里那抹不安又升腾起来,走快了两步张嘴想唤她名字,少女却微微一颤,慢慢转过了身子。
李安唐距她仅有三步之遥,因此真真切切看到了,羌默蚩成由面颊直延伸到领口里的可怕淤青。
往日里凝脂般的肌肤看上去苍白憔悴,她对李安唐笑了笑,轻声道:
“安唐姐姐,你回来了。”
声线中微弱的哽咽让李安唐像被只手狠狠掐住了心脏。她脑中一片空白,咬着牙冲到羌默蚩成面前,不过只扫了一眼,便在她前额和颈侧看到更多擦伤和淤青。
“谁干的。”
李安唐只说了三个字,喉间却嘶哑如同野兽。羌默蚩成仍旧笑着,吸了吸鼻子:
“没谁,我从房顶摔下来了。真的。”
李安唐盯着她看了半晌,视线死死盯着那片淤青,看上去已经做过处理,想必是羌默蚩成自己做的,但痕迹仍旧清晰可辨。
“这是鞭伤。你抽了自己一鞭子然后从房顶上摔下来的?”
猜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那些卑劣的恶人,对个姑娘家竟能下这么重的手,真真都该杀!
见她脸色愈发阴沉,羌默蚩成将想好的说辞又咽了回去。她不是不感到委屈,而是没资格委屈。她只是个无用的人质,比起两个哥哥,她对恶人谷的价值太微不足道了,王遗风之所以留她性命,仅仅只为了牵制茶盘寨而已,只要她不死,受到什么欺辱都不会有人过问。
她已经清楚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原本也已经放弃了的。被那些一早看她不顺眼的恶人偷袭,挨了一鞭子从房顶被推下来的那个瞬间,她想倒不如就此摔死算了,那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解脱的方法。
她入恶人谷之后,远在苗疆的老父便一病不起,没几天人就没了,她却连回去为阿爹报丧守孝的机会都没有,茶盘寨里已经没有她的亲人,她再也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
生无可恋。原本该是这样没错。
可她突然想起了江边那个英姿飒爽的浩气军娘,她答应了会等她探亲回来。她答应了的。
羌默蚩成安静地回望着李安唐,她知道自己正在痴心妄想,因为命运是早就书写好了的。谁都改变不了。
“安唐姐姐,你有你的身份和立场,不必为这些小事生气。我……我没关系。”
她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认命。要乖巧,要温顺,要为了寨子的人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愿望。大哥当初就是这样做的,她也该这样。她甚至要比大哥做得更好,才能平息王遗风的怒气,才能让恶人谷不再追究二哥叛逃的事。她不能,也不敢以为眼前这个女子会给她一个奇迹。
说白了,她不过是恶人谷一个软弱的巫医,就算死了,对这个天策来说也都算不上大事。她比她多了太多责任和抱负,心中装的是家国天下,是黎民百姓,还有并肩作战的将军和战友,甚至是同仇敌忾的英雄豪杰,唯独不该有她。
然而李安唐却几乎没什么犹豫一把攥住她手臂,脸上尽是严肃神情,目光灼灼毫无遮掩,一字一顿道:
“不是小事。你对我来说,不是小事。”
羌默蚩成似乎一时未能消化这话里的意思,忽闪着眼睛愣愣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听不到任何声音,无法思考,无法开口,甚至无法呼吸。
心跳动得太快,她仿佛看得到李安唐眸中闪烁的光,那样夺目耀眼,令人移不开视线,像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唯一的希望,恨不能就此追随那光亮而去,哪怕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李安唐看上去很激动,羌默蚩成的沉默让她失去思考能力,她拉扯着她的衣袖,将她拽得更近些,瞪着那双盈盈美目脱口而出:
“我带你离开这里!”
没错,就是这样,她要带她走!李安唐觉得这句话像是藏在她内心深处好久,终于释放出来了一般。这样下去她终究不能守在羌默蚩成身边,长此以往迟早会发生最坏的状况,她根本无法想象那天真的来临她该如何是好,只有带走她才能保护她。这是唯一的办法!
羌默蚩成咬了咬下唇,仰脸看着李安唐,轻轻抓住她胸前红缨,神色平静,轻声开口:
“你……不做天策了么?”
她声线很低,耳语一般,却让李安唐刹那间如淋兜头凉水一般,周身一僵,半张着嘴却丁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带着恶人谷的银雀使,她还怎么留在浩气大营?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还有哪个部队能留她?她该怎么和师父解释?该怎么和爹解释?她能放弃做天策吗?
她没想过。或者说,根本还来不及想这么多。
然而她的反应却似乎并未让羌默蚩成感到尴尬,美丽的五毒姑娘柔柔地笑了,缓缓撤开一步,松开了那只握住红缨的手。
“安唐姐姐。”羌默蚩成边说边将双手移到一侧耳边,摘下一只精巧的银质耳坠,轻轻戴在了李安唐耳垂上:
“我喜欢你做天策的样子。所以,就这样很好。”
言罢转身飘然而去。
李安唐始终无法动弹,直到那清丽的背影消失才觉胸中憋闷,猛喘了几口气,站立不稳跌坐在乱石滩上。
在江边坐了大半个时辰,李安唐才站起身来慢慢往回走。她眼前总是晃着羌默蚩成最后那个微笑,那笑容让她心里发慌。
她还是太幼稚了,如果是沈叔叔,一定能想出好办法来。李安唐想。
如果是沈无昧,一定能知道怎样保住她天策的身份又能救出羌默蚩成。可是她要如何去告诉沈无昧?跟他说她喜欢上个姑娘?这姑娘还是戥蛮的亲妹妹恶人谷的银雀使?就算她愿意铤而走险,在戥蛮眼皮子底下把他妹妹抢出来,可眼下情势如此微妙,沈无昧一定会断然阻止她的。
怎么办才好?
李安唐生平第一次觉得无能为力,似乎怎么走都是死路,哪怕原地不动也无一线生机。
她心事重重回了营,低着头旁若无人在营盘里转,犹豫着该不该去跟沈无昧商量。老实说,她现在这个状态,就算不主动去找沈无昧,也一定会被他看出端倪来,到时候还是躲不过要实话实说。时间并不充足,可她现在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正烦恼着,李安唐只觉得身前突然有什么人站定了,下意识抬头去看,不料正正对上的竟是戥蛮一张惊诧的面孔。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情出现在戥蛮脸上。
为什么?
然而戥蛮几乎一瞬间便收敛了神色,视线有意无意扫过李安唐耳畔,低低笑了一声道:
“李校尉难得打扮啊,耳坠成色不错。”
李安唐这才想起方才羌默蚩成为她戴上的那个耳坠,一直胡思乱想,竟都浑忘了。她顿了顿,皱眉瞪着戥蛮冷冷道:
“与你有关么。”
言罢转身便走,像是多一句话也不想跟戥蛮说。戥蛮也没叫住她,只是立在原地半天没动,脸上故作平静的神态渐渐蒙上一抹阴毒之气。他咬着牙死死盯着李安唐的背影,和她耳垂上摇摇晃晃的银坠。
那是他妹妹羌默蚩成的耳坠,他绝不会认错。他家中三兄妹每人一支,是阿爹亲手为他们打的,世上无有雷同。大哥在潼关尸骨无存,耳坠自然也遗失不见,他自己那支好好收着未曾拿出来过,这耳坠只可能是幺妹的。
为什么李安唐会戴着幺妹的耳坠?幺妹明明应该还在苗疆茶盘寨!
难道恶人谷连幺妹也抓来做人质?幺妹只会补天诀心法,连只蚂蚁都不踩,恶人谷要她做什么!她又怎么会与李安唐结识?等等……她对李安唐说了什么?李安唐可与李歌乐不同,狡诈得很,难道他们想从幺妹嘴里套出他的事?
若他们知道他都经历过什么,凭沈无昧的头脑,必然会知道他目的不是报仇,那可就大大的不好了。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麻烦!一个一个都来触他霉头!
戥蛮懊恼地扒了把头发,他现在处境不妙,若私自离营必会遭人监视,可他得想个办法,把羌默蚩成引出来才行!好在他们一脉同气,想神不知鬼不觉引出她的方式要多少有多少!
他阴沉地转身回了军医营,关起房门来唤出风蜈,将一把莹白色粉末抹在风蜈背上,低低吹响了夜箫。
不过片刻,风蜈像得到了指令一般扭身顺屋脊攀沿而上,转顺便贴着窗棱爬了出去。风蜈动作异常敏捷,轻易不会被人察觉,在蛊虫中也是速度最快的,它能凭借非常微弱的线索找到羌默蚩成,而那白色粉末,便能让羌默蚩成知道是她二哥要见她!
想来她也该很想念这个二哥吧。戥蛮看着风蜈消失的方向,冷冷扯出一个笑意来。
无论是爹还是阿哥,或是幺妹羌默蚩成,都休想再将他一个人推到风口浪尖上去!这一次,他要自己给自己寻一条活路出来!
戥蛮一整天都没有再出门,把自己关在房里连点动静都没有,可房子周围的虫子却多了不少,沈无昧派出来监视他的暗卫一个也无法近前,无奈之下在傍晚时撤离了一人去向沈无昧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