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栖从未听师父提起过龙蚩,也不知道除了凌将军之外师父还有别的相好,那人既然肯为师父豁出命去,想必情深意重,师父从潼关回来的时候身受重伤几乎濒死,连为他医治的大夫都说他能活下来是个奇迹,可师父却从未对这件事有过任何解释。
他搞不明白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那个龙蚩和师父究竟是什么关系?师父也知道戥蛮是来寻仇的么?这件事他是该直接去问师父,还是先问戥蛮?这两个人都不像是能好好解释给他听的人。
淮栖兀自烦恼着,眼睛盯着油灯上跳跃的火苗,他相信师父自有他的苦衷,也相信戥蛮对他的心意是真的,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能坐视这两人起干戈,他该怎么办?
戥蛮却微微动了动身子,对着淮栖焦灼的侧脸幽幽开口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淮栖愣了一瞬,想问的话太多,他不知道该从哪开始,戥蛮的视线很直接,让他有种无所遁形的错觉。
“你……你是不是有哥哥?”
只问了这一句,淮栖便不敢再去看戥蛮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仿佛不知从何开始,戥蛮的喜怒他无法分辨,他像是怕自己会被戥蛮讨厌一般,渐渐什么都不敢问。
这有点不像他自己,淮栖觉得委屈,却无能为力。
戥蛮歪着头,脸上表情忽明忽暗,看不出心思,却是微微笑着,淡淡应道:
“是啊,怎么?”
淮栖轻轻皱眉,又问:
“他叫什么?如今在哪儿?”
戥蛮轻笑一声,单手托着下巴,略带玩味地盯着淮栖看,半点踌躇也没有,径直问道:
“你想知道什么?李歌乐跟你说了什么?”
淮栖扭头瞪住他,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你知道李歌乐会说什么?那你怎会不知我想知道什么?”
戥蛮沉默地点了点头,缓缓换了个姿势,看上去仍旧很闲在,语气轻松:
“我阿哥龙蚩,为救月冷西死在了潼关,你是想问我这个?”
淮栖有些讶异地挑眉。
戥蛮的神情根本不像在说自己亡故的兄长,而是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关之人的生死。
然而戥蛮没有等淮栖回答,自顾自又道:
“然后李歌乐是不是跟你说,我会出现在浩气大营,十有八九是为了寻仇?”
淮栖咬了咬牙,轻轻扶住案子,掌心的凉汗又冒出来,冷得让他发抖。
“你是不是?”
戥蛮定睛望住他,脸上始终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看上去像是种嘲弄,淮栖无法判断。
“我若说不是,你还肯信么?”
这回答太过模棱两可,淮栖脸色苍白,戥蛮明显避开正面回应,这让他有种莫名的厌烦。
“我若不愿信你何必还来问你,能问的人何止一二。”
他很少与戥蛮用这种口气说话,话一出口便知道说重了,他几乎带着惊悸瞥了一眼戥蛮,戥蛮却仿佛毫不在意,一脸云淡风轻。
“既然你还信我,那我便告诉你,我不是来寻仇的。可就算不是,对着那害我兄长横死的人,也总不能笑脸相迎,很难理解么?”
淮栖说不出话来,戥蛮已经直白说了不是来寻仇的,那他是不是该放心?可为什么他心底那抹不安不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你来浩气大营真的是为了我?”
戥蛮悠悠站起身来,迎着淮栖的目光走上去,一只手臂支在案子上,歪歪靠着望住淮栖的脸,伸出另一只手在他颊畔蹭蹭,轻声道:
“有件事,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绝无半点虚假。”
淮栖心头一热,几乎就在那双亮亮的眸子里缴械投降,却仍是不死心地追问道:
“那师父他……”
可不等他把话问完,戥蛮单手一扯,将淮栖拉进怀里,安抚一般轻拍他后背,口中喃喃叫他要相信自己,蛊惑一般。淮栖再问不出什么来,推挤到唇边的疑惑全都囫囵咽了下去。
或许等时机好的时候再问?淮栖想。
然而他始终觉得他和戥蛮之间有种微妙的不协调,似乎太过小心翼翼了,让一切都有点不对味。但戥蛮此刻温柔地抱着他,鼻尖厮磨在他颊畔,丝毫不给他胡思乱想的机会,那感觉就像是在刻意阻止他深究。
什么时候才算时机好呢?淮栖想。
然而让淮栖烦恼的很快就不仅仅是戥蛮。
第二天一大早,淮栖照旧早早起来洗漱,戥蛮却不若往常那般到处去晃,而是懒洋洋靠在药圃旁边的大树上晒太阳,淮栖忙里忙外一刻不停,直弄得一头细汗,也不见他多动一下,不由得赌气瞪他,闷闷道:
“好不容易不往外跑,也不来帮我一把,大清早就没个精气神。”
戥蛮却笑得更加懒散,双手垫着脑袋慢悠悠道:
“你弄那些,我又不会。”
淮栖手里拎着药锄,翻个白眼又要说什么,却听山坳口那边一阵凌乱脚步,下意识侧头去看,却见远远跑过来个熟悉身影,像个离了弦的箭一般,半点迟疑也没有径直往他这边冲了过来。
根本不用等人跑近,淮栖便一脸震惊瞪圆了眼睛望着那人喃喃出声:
“李歌乐!?”
李歌乐急赤白脸跑过来,一句“淮栖哥哥”没叫出来便抬眼看见了戥蛮,眉毛登时一立,嗷嗷叫起来:
“你这没胆的南蛮子!昨日你跑什么!心虚么!”
戥蛮也不动怒,眼角斜斜瞥着李歌乐,悠哉道:
“跑?你哪只眼见着我跑了?现下倒是你跑出一头汗,反来倒打一耙。”
戥蛮一张嘴就是胡搅蛮缠,气得李歌乐恨不能跳起老高来,拧着眉就要往上冲,淮栖一个头两个大地一把抓住他,简直拿这两个人没了办法,急急道:
“又闹!有完没完了你!什么事这么急?”
李歌乐这才咬牙停下,不死心地狠狠瞪了眼戥蛮,才悻悻对淮栖道:
“月叔叔叫你去帅营,说是有个万花谷的师侄来投奔,月叔叔却不认得,人家指名道姓说认得你,便叫我来唤你去呢。”
淮栖一愣,万花谷的师兄弟?他自入月冷西门下就鲜少回谷,哪来的熟识师兄弟?何况又是连师父都不认得的。可那人既然能指名道姓找他,说不定是他一时忘记,这些年随着师父东奔西跑,怠慢了旧识也是有可能的,淮栖挠挠头,道了声“好”,便拉着李歌乐要走,顺嘴问了句:
“那万花同门叫啥?”
李歌乐仍旧没好气儿地瞪着戥蛮,却还是被淮栖拽得转了身,嘟嘟囔囔答道:
“他说他叫宝旎,你们万花谷也有人叫这么拗口的名字啊……”
淮栖对这名字没什么印象,“哦”了一声也不接话,倒是戥蛮,听了这名字面色明显一僵,他死死瞪着李歌乐的侧脸,像是要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李歌乐眼看就被淮栖扯走,这会儿像想起什么似的,使劲挣开淮栖,扭身狠狠指着戥蛮鼻尖,双目冒火,一字一顿:
“你少得意!我会盯着你的!”
戥蛮愣了一瞬,像是没料到李歌乐会如此直白,随即嗤笑出声,一脸露骨桀骜,扯扯嘴角也学他一字一顿:
“悉听尊便。”
嘴上没占到半点便宜,李歌乐气恼地又绷紧了手臂,淮栖在他身后又气又恨照着他脑袋狠狠赏了个爆栗,耐心全无地大吼道:
“李歌乐你还有完没完了!折腾个屁啊!”
李歌乐转头见淮栖真生了气,不敢再去理会戥蛮,忙又缩起耳朵来左右赔着不是,二人便一路“淮栖哥哥你又屁啊屁的了……”“你再闹我还说!”的吵闹中往山拗口走去。
两人都没能发现戥蛮瞬间阴霾的眼,鹰隼般死死盯着李歌乐的背影,久久都没再有任何动作。
宝旎又在玩什么花样!
他早该知道那是个祸害!从还在茶盘寨时候就像个影子般时时跟着他,常说什么对他一见倾心,连对山歌都只盯着他一个人唱个没完,他便本着相互慰藉满足他罢了,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两个男人一起颠鸾倒凤不过是发泄些多余的欲望,那小子却特别认真起来,当真寸步不离,得着机会就拼命表白,连他被恶人谷抓走的时候也不怕死地跟着一起去了,恶人谷自然不在乎多一两个喽啰,他就顺理成章一般仍旧如常地跟着他,甚至后来“大人物”找上他,也是宝旎两面周旋,说什么“大人物”不可靠,不想看戥蛮一意孤行得不偿失,他想出的那些计策也大都是遣宝旎去实施,如今他成功潜入浩气大营,宝旎便自作主张做了信使,两面跑着通风报信,谁知道他到底什么心思,他与“大人物”接触的比戥蛮多许多,若想害他自然也更容易!
戥蛮从不信任任何人,他有太多不信任别人的理由,相信的理由却一个都找不出来。人心都脏透了,他根本不相信什么一见倾心!
宝旎的突然出现半点风声也没透露给他,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背叛!?他如今显山露水地站到这些人面前来,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