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冷的天还踏水,仔细冻伤了自己。”
羌默蚩成低头看了一眼被江水冻得通红的双足,轻笑道:
“凉是凉了些,可水流舒服得紧,跟家乡的山溪一样,小时候也常常这么泡着,不碍的。”
李安唐没吭声,冲她伸出一只手去,羌默蚩成笑笑,轻轻握住,指尖冰凉滑腻。
少女的手指纤细修长,裸露的肌肤白皙柔嫩吹弹可破,那是一双女孩子的手,那是一双巫医的手。李安唐多年习武,摸爬滚打惯了,手上尽是磨出来的老茧,与那柔荑相握之间心中愈发有种微妙不同。
然而这不过闪瞬的念头尚未萌芽便被她抛在脑后,手上一使劲,将羌默蚩成拉上江沿。
羌默蚩成轻声道谢,也不去管沾湿的双足暴露在凉风里,只将那白蝶引在肩头,歪着头看着李安唐笑:
“姐姐也喜欢来江边玩?”
李安唐看着她点点头,开口却是问道:
“你方才说你家乡在山里?听说苗疆的寨子各个秀美,我倒是从未去过,你家的寨子是哪个?”
羌默蚩成脸上有一闪而逝的忧伤,轻轻蹲下身去,捡起块圆圆的石头,仰起脸来对着阳光看,幽幽道:
“我的家乡是个十分美丽的地方,我出生的寨子也是个十分富饶的寨子,叫做茶盘寨,姐姐可曾听过?”
李安唐略挑眉,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茶盘寨,似乎在哪儿听过。
她又问:
“你住在伴江村,还能时时这样出来,不会多有不便?”
李安唐刻意没有去说恶人谷,羌默蚩成仍是愣了片刻,流露出一抹尴尬之色来。
“姐姐是在试探我么?姐姐不必多心,我……我也并不是什么台面上的人物。”
李安唐轻声笑笑,也蹲下来,托着腮歪头看她,那张出尘绝色的脸恍惚有种不沾尘世的仙气,什么都可以假装,唯独气质是装不出来的。
“我相信你不是坏人,不然也不会跟你聊这些,上次那些人为何要欺负你?”
李安唐还记得那些面露凶恶的男人曾说什么“有什么本事指挥老子”,这姑娘倒是看不出能指挥那些恶人。她在恶人谷是什么身份?
羌默蚩成顿了顿,略有些自嘲地笑笑,视线飘向一边,面色有些苍白:
“我……我只是一介巫医,原本便不该在这里,不过是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又怎能怪人轻看……”
她话语间有浓浓哀伤,似有诸多无奈,却难以启齿,甚至不敢去看李安唐的双眼,李安唐听她意思像是被迫入恶人谷,不知是虚是实,也不急于追问,只是眨眨眼道: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你这样只身离开苗疆多危险,家里人不担心么?”
一提到家人,羌默蚩成眼圈立时红了,她看了李安唐一眼,垂下头去,轻声道:
“家中尚有年迈老父,此生也不知还有无机会在老父膝下尽孝……”
李安唐皱眉,愈发不解:
“你是独女?”
羌默蚩成却摇摇头,双眼噙泪,黯然道:
“我还有两个阿哥,只是……大哥早亡,二哥……失了音信。”
两个哥哥?李安唐托着下巴想了想,却没什么头绪,思索着要不要问问她两个哥哥名讳,羌默蚩成却冲她微微一笑,一副等着她继续发问的表情。
李安唐一愣,想来自己还是太心急了,跟沈叔叔学的那些也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运用自如,这俨然就是被对方看出了心思,不由有些踌躇。再问下去,一则略有失礼,二则对方既然有察觉便不一定还能实话实说。
“你……”
李安唐一句话含在嘴里犹豫着能不能问,身侧乱石后却传来个戏谑的声音,清晰又突兀:
“你是不是还想问问她哥哥们姓甚名谁?和恶人谷什么关系?她又为什么丢下老父不管只身跑到这战乱之地来?”
李安唐吓了好大一跳,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几乎下意识抄长枪跳起来,拧身端起了架门。
乱石那边却传来一串叮叮当当的银饰碰撞之声,不慌不忙踱出来个身形娇小的男子,一身明艳的苗疆打扮,眼角眉梢尽是娇俏笑意,双臂环胸,美目直直盯着李安唐,不慌不忙又道:
“哟,小丫头长本事了,跟我举枪?”
紧跟着他显身出来的是个劲装打扮的唐门,半掩在青炎面具下的面孔严肃沉稳,手持精致神兵惊寂,视线远远放在羌默蚩成身上,却是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李安唐目瞪口呆来回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下巴都快掉在地上,半天缓不过神来一般,枪都忘了往回收,仍旧摆着攻击姿势,人却像钉在地上一样,张口结舌出不了声。
那苗疆男子却不以为意,又笑了几声,边往过走边看着李安唐道:
“别那么惊讶,多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啊,你哥呢?还那个熊样?”
说完也不等着李安唐回答,单手指了指羌默蚩成,拢了拢碎发继续道:
“这是我徒弟,在他们寨子里可是族长幼女,身份尊贵,你可要好好叫她一声姐儿呢,安唐。”
李安唐像被定了身一般,回头又去看羌默蚩成,那美丽的苗疆少女这会儿笑盈盈看着那人,恭恭敬敬作了个揖,甜甜喊了一声:
“师父。”
又远远冲那未曾跟过来的唐门唤道:
“师爹。”
李安唐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双目圆睁瞪着那苗人呆呆唤道:
“诺……诺诺叔叔!?”
阿诺苏满,曾经是名噪一时的火鲤圣使,早年间也在恶人谷多年,经年种种皆已昨日烟云,而今他更像是闲云野鹤,与恋人唐酆隐居苗疆多年,淡出江湖,只因他年轻时与李修然颇有渊源,李安唐便在幼年时与他有数面之缘,眼下怎会出现在此?
李安唐结结巴巴唤了他一声叔叔,阿诺苏满却撇了撇嘴,一脸不乐意的样子,“啧”了一声道:
“我说你就不能改改这称呼,我哪里看起来像叔叔了!”
李安唐这会儿总算回过神来,收了枪站定,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道:
“诺诺叔叔久见,一别经年,诺诺叔叔还那么硬朗。”
阿诺苏满美目一瞪,眉毛都立起来,撅着嘴不依道:
“硬朗??”
李安唐咧嘴一笑,一脸小女孩的狡黠,嘻嘻笑道:
“我说错了,应该是——美貌。”
阿诺苏满伸出一根指头戳戳她脑门,嘟囔一句:
“跟你爹一样贫嘴!”
说完回身去看唐酆,见他仍旧站得老远,招了招手道:
“你杵那么远作甚?快过来。”
唐酆却面露难色,看了看一直笑而不语的羌默蚩成,未动一步。
阿诺苏满轻哧一声,回身便搂住羌默蚩成肩膀往怀里一带,少女轻笑着靠在师父身侧,仍旧未发一言。
阿诺苏满也不去理会李安唐满眼的疑惑,自顾自道:
“算了,我这徒弟自幼就怕极了唐酆,每每靠近就大哭不止,如今她虽长大了,不若幼时那般怕了,唐酆还是不敢近她半寸。你怎么会在这儿跟我徒弟聊天?”
李安唐抱着枪看着阿诺苏满一副聊家常的模样,想问的话一句也没法说出口,反倒被阿诺苏满问了个张口结舌,挠了挠头道:
“我……我就是来江边溜达,偶然遇到她……诺诺叔叔您怎么会在这儿?”
阿诺苏满笑了笑,眯起眼来盯着李安唐沉吟半晌,幽幽道:
“我的宝贝徒弟被赶到伴江村,我放心不下,自然是要跟着的,你不是想知道她究竟是谁吗?告诉你也无妨,她是茶盘寨送到恶人谷的银雀使,可你也看到了,她是个巫医,平生只会救人,不会伤人,也不必劳烦你们浩气替天行道。”
又是银雀使?李安唐挑眉看着阿诺苏满,仿佛有根细线在一团乱麻中渐渐清晰起来,阿诺苏满没理由对她说谎,可茶盘寨和银雀使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个姑娘也是银雀使,那她和戥蛮是什么关系?她口中所说失去音信的二哥又是谁?她知不知道戥蛮如今身在浩气大营?她出现在这儿是巧合?还是故意的……
阿诺苏满却笑得一脸阴沉,斜斜瞪了李安唐一眼,压低声音道:
“行了,小丫头,你心里想说的都写脸上了,这水平比起那老狐狸沈无昧来可差得远了,茶盘寨的事你还是回去问月冷西吧,至于她,她对你们没有威胁,你不要害了她,还有,见着我的事,也不要对别人提起,如今我已不是恶人谷的人,自然也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兴趣,我只是来保全我的傻徒弟,可不想跟你们再有什么瓜葛。”
说完他扯着羌默蚩成转身要走,嘴里又念叨一句:
“况且我也一点都不想见那个月冷西。”
李安唐被他的话说得云里雾里,长辈们的纠葛她并不太清楚,见他没有停留的意思,便也不好强求,拱手道了声别,目送他们顺着江边离开。
如此一闹她也没了兴致,索性拎着枪往回走,一路都在思索那根可能将一切都串起来的细线。
如果羌默蚩成说的二哥就是戥蛮,那么她并不知道戥蛮现在身在何处,以及她口中早亡的大哥,便是那死在潼关的龙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