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萧慕]廿五史·俱摩罗天 金推完结+番外 (太史婆)
包不同若早一步进来,听到他与王夫人的说话,便知道这声包三哥说出口来,已和那时的语气全无分别。可惜他不曾听到,便是听了,包不同胆大包天,也不当一回事,仍是大声劝道:“非也,非也!公子爷,你总说我兄弟不懂得你心意。但包不同虽蠢,也能猜到一二分。你不过以为要成大事,不择手段,却不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个义父一拜下去,你可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要被天下之人都看你不起啦!”
慕容复忽然一笑,旁人还道他是气急,他却是当真一股笑意自心底冲了上来,不可遏制。若不是身在此间,简直便想摔下长刀,仰天狂笑,才生生透得过这一口气来。然而此时此地,他只可唇角扬了一扬,身躯直如手中刀锋,动也不曾稍动,应道:“忠孝仁义都是为何,包三哥,你倒要指教。”
包不同道:“你心中一直怨恨主公抛下我等去做了和尚,包老三倒也知道。但老爷他便有何等不是,总也是你生身之父。现下他还在人世,便还是我慕容氏之主。你投去大理,于君于父,那便是不忠不孝。你日后在大理杀起人来,是为不仁……”
“仁”字声音未落,心口忽然一凉,下面那句话,竟怎也说不出来。包不同呆了一瞬,慢慢低下头去,只见建兴从自己前心直没后背,半尺锋刃,都在后透了出来。慕容复的声音淡淡地接道:“……我卖友求荣,是为不义。”
第十回 重行行 且咄咄 4
只听几个人同声大叫,或是“三弟!”,或叫“三哥!”。却是邓百川等人拦不住包不同,放心不下,急忙跟了他过来。只晚到这一步,眼中所见,正是一刀穿胸。一时间几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却见慕容复迎视着他三人,也不知刀锋反射,还是他眼光当真犹如金铁,冷冰冰,硬邦邦,竟无一丝一毫的弯折动摇。手中缓缓抬臂后撤,将长刀自包不同胸口拔了出来。刀锋多拔出一分,他脸上幽幽摇曳的青光便多一分,突然嗤的一声,刀尖最后一寸离体,血花蓬地自伤口溅出,惨青之色,尽化猩红。包不同尸身在原地晃了一晃,向下便倒。
风波恶急冲过来,伸手接住了尸体,血花迸溅,将他脸上也溅的是斑驳一片。一个死人、一个活人的眼睛都瞪得大大地,直瞪着慕容复。好一刻方才大声道:“三哥,你死不瞑目,定是还要问一问公子爷:为什么动手杀我!”
慕容复并不回答,微微垂下眼来,俯视着他二人。宋时彩塑之技甲于天下,做得来莫不妙相庄严,栩栩如生。但一尊塑像,也要比他此时更似生人。那张脸确是巧手雕工般的眉目秀丽,然而菩萨神仙,都出自人手,神情也是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此刻慕容复脸上却是七情皆无,当真无欲无爱,无念无心。几滴鲜血迸上身去,初时还觉温热,转眼之间,却也凉了。
邓百川一步一步跨上前来,哑声道:“公子爷,包三弟说话喜欢顶撞别人,你从小时候……便知道的。今日却为什么……为什么……”
慕容复抬起目光,缓缓移到了他面上,声音比起邓百川之沙哑,风波恶之激烈,直是平静到叫人发颤,回道:“既有当时,必至于今日。邓先生,你也该当知道的。”
这一声邓先生,三人一齐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俱不能言。厅中陡然一片沉寂,只听那边三个人的喘息粗重,起起伏伏。又是好一刻,邓百川方拱手道:“公子爷是……心意已决了?”
慕容复不再回言,微一躬身,还了一礼,宛然是他江湖称道的公子模样。邓百川眼中一片模糊,呆立片刻,忽地仰天长叹,道:“好,好,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公子你,你好自为之罢!”
风波恶扛起包不同尸身,与邓百川一起一揖到地,道:“拜别公子!”转身出门,大步走了。只有公冶乾还定定地立在门边,自始至终,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来。良久,向慕容复望得一眼,又向那两人已走得远了,更不回头的背影望了一眼,“嗐!”地重重叹了一声,终究也对着慕容复一揖到地,起身随在他义兄弟之后走去。三道背影两前一后,愈来愈淡,不多时已看不见了。
慕容复这才转回身来。人之转身不过一瞬,然而便是这么一瞬,他望着空荡荡的大门时还是漠然一片;转头对着段延庆,却瞬间浮起了一层既似不甘,又似发狠的假笑,若有第三人能看到这般变化,只怕再大的胆子也要心底发毛。段延庆只见到后面这一半,便他于恶人中天下第一,也看不出其中的真意。只觉自己对慕容复的所料不差,他孤身一人,没了臂助,更加多信几分,又生出了一丝嘲笑之意,道:“孩儿,咱们下一步又当如何?”
慕容复便也微微一笑,向段正淳道:“镇南王,我们下一步,又当如何?王爷是选尊夫人呢,还是令郎?”
段正淳目眦欲裂,却实是睁眼束手,半点法子也再没有。眼见慕容复愈行愈近,万般之事,只差着这一步了,突然却听到一个女子声音发颤,轻轻地说道:
“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邋遢,观音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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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仲秋一过,草木尽凋。慕容氏洛阳别院虽依旧珠帘画阁,仆从如云,但在西风落叶声中,却只是一片空荡荡的凄凉寥落。啊啊几声,一只掉队的孤雁匆匆南飞,落日斜照,将它羽翼的影子透过云层,长长地投在了地下。
慕容复望着那摇曳不休的影子,恍惚之间,还听得到那一天段延庆似哭似笑的叫声:“我有一个儿子!我有一个儿子!!!”好似什么天家的尊荣,千秋万载,也比不上这句话来得要紧。便在这一句中,他所有西南大计,灰飞烟灭。风入窗间,人猛地打了个寒颤,方才知道寒露已过,这天已是凉了。
只听有人又唤道:“……公子?公子?”慕容复蓦然回神,认了一刻,方想起这人是别院的管事,只因往日琐务都有四名庄主料理,虽是家下人,他却不记得姓甚名谁。只点了点头,应道:“何事?”
那管事恭而敬之地捧着厚厚一摞书册,呈了上来道:“回公子话,公冶庄主吩咐,要将这些……当面呈与公子知道。”
慕容复骤听“公冶庄主”,指尖便是一震,抬手取了最上一本册子,翻得两页,又是一震。见那册上果是公冶乾的字迹,一行行写得明白,皆是他四兄弟所掌事务。自田地、商铺、庄园诸般产业,以至何处囤得兵甲多少,金银若干;又有死士属下各人都是何种性情,是否贪杯,哪个爱财;事无巨细,记得一清二楚。便慕容复有一二不熟之处,只消看了,必也能处分得妥妥当当,更无甚么遗漏。
慕容复虽万事不形于色,这时看过,脸色也自变了,低声道:“公冶庄主,他话是怎样说来?”
那管事忙道:“是,庄主初七那日到此,直忙了两日,将这些交与小的,又道他……他与三位庄主另有别事,今后都……不再回来了。吩咐了小的们用心在意,要好生伺候公子。”
慕容复静了一瞬,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甚,身子发颤,直笑出了声道:“好二哥,好。好。好。”竟笑到直不起身,要伸手撑着桌案,一只手支着额头,按住了自己双眼才罢。那管事本来便不明白公冶乾言语,见了他这模样,更不敢多说,又不好干巴巴地瞧着,呆了半日,好容易想起了话头道:“公子,这……阿碧姑娘前儿也捎了信来,问公子你安好。公子若在此住些日子,何不接了碧姑娘过来?我等粗手笨脚的,多个贴心人儿伺候,也好……”
慕容复缓缓地直起身来,道:“不必了。”这三字一说,突地笑容尽敛。只看得那管事疑惑自己方才是发了癔症,看花了眼,公子爷怎会当着面儿地纵声狂笑?定是这眼睛耳朵都差了。却听慕容复道:“我数日内便往辽国,与我打点马匹行装便是。燕子坞……”顿了一顿,又道:“也须得有个人候着。阿碧,她便在彼处也罢了,若是……”
那管事垂手屏气地听着,侯了半日,却没下文。“若是”如何,慕容复也不再提,只挥一挥手命他退去。那管事满心的疑惑,但见慕容复转眼望着庭中落叶,似又出起神来,不敢再问,忙打了一躬,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慕容复独坐了一刻,伸手展开公冶乾所留的“囤兵”那一册,又取下一支笔来,便欲注些什么。然而这一握笔,手竟是颤的,笔尖悬在那里只一震,啪嗒一声,一滴墨汁滴上书册,将那页都弄污了。
慕容复猛然掷笔于案,立起身来,明明风过、叶落、长空雁叫,远远地众仆从来回奔走,压低了的说话声都听得清楚,却还是觉这室中静得出奇,静到了不堪,只想要仰天大笑,发疯般狂呼大叫上一场。目光无意间掠过桌几墙壁,忽然一顿,却见西侧壁上悬着一柄长刀,那刀架做的是双刀式样,现下孤零零的一个儿,便十分的突兀。却是他自辽归来,便将永康丢在了那里。这时只看得一愣,缓步走近,将腰间建兴解下,也挂了回去。果然双刀在壁,看去便和谐了许多。倒似它两个一直好好地待在一处,哪个也不曾离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