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萧慕]廿五史·俱摩罗天 金推完结+番外 (太史婆)
慕容复缓步走上前来,摇头道:“殿下操之过急了。这小子身是段氏嫡系,世系谱上有名字的人,尽人皆知,原是殿下你同宗晚辈。杀他也罢了,随便伤残了他,却落人口实。只怕便天龙寺方外高僧亦有话说,殿下要坐的是百年的江山,又何必在这时候行险?”
这话旁人说来,段延庆定当他存心拖延,是慕容复所说,却不由心中一震,暗自盘算了起来。片刻方道:“如此说,公子是另有良策了?”
慕容复道:“世人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又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到了镇南王这里,江山之志虽不可夺,却想必割舍不了本性之中,儿女……情长啊!”
段正淳立时变色,他对着段延庆怒目欲杀时尚能侃侃而谈,听了慕容复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觉一股寒流自心底直钻上来,不禁声音发颤道:“慕容复,你待如何?”
慕容复抬手将建兴拔出鞘来,动作甚慢,刀光一寸寸射出鞘外,那边众人看着,只觉身上也是一寸一寸,愈来愈凉。突然铮地一声,长刀斜指,点在了左边第一张椅上的阮星竹心口,微笑道:“在下要如何,只看镇南王你了。”
段延庆见段正淳脸色,已知戳到了他极痛之处,心道:“此人风流,天下知名,从他女人身上动手,只怕有用也未可知。”却见段正淳转头去望着阮星竹,四目交投,脸上万般柔情,口唇却咬得紧紧地,半字也不肯说。好一刻,猛地将头扭到一边,双目紧闭,嘶声道:“……你便将我们一起杀了罢!”
慕容复笑道:“好啊。”两个字的余音之中,只听“啊”一声惨叫,刀锋已笔直没入了阮星竹胸口。
连王夫人在内,众女子都惊得面无人色,跟着“啊”地一片声低呼。只有段正淳既不出声,也不睁眼去看,脸上肌肉抽搐,竟似比那刀刺中自己还要疼痛。慕容复也并不看他,不疾不徐地将刀尖移向秦红棉脸上,又道:“方才未说得清楚,是在下心急了。这次便请王爷多思虑一二,如何?一、二、三。”段正淳头也不抬,听着三字声落,背后又一声惨呼,知是秦红棉也被杀了。
王夫人一动也动不得,她在曼陀山庄杀人不眨眼,活埋了多少男子,这血淋淋的一幕之中,却连去看段正淳一眼的力气也无。只听慕容复数道:“一、二、三。”声音平静,倒似数着的是园中茶花飘落的花瓣,嗤地一声,又杀了甘宝宝。他脚下和衣襟下摆斑斑点点,溅的都是鲜血。那张脸庞映着刀锋青光,却是如雪皓白,徐徐转目,向自己看了过来。
王夫人和他眼光一碰,浑身冰冷,方才说话时这双眼虽叫人望而生畏,总还是活人的眼睛,然而此刻看去,竟连生人情绪都一分不见。偏生他脸上还带着丝淡淡笑意,公子之态分毫不失,只口中数道:“一。”便徐徐地跨近了一步。其实王夫人又未被点穴,行动自如,但叫他这般看着,竟连转身逃走都不能了,颤声道:“段郎……段郎?”只如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声声唤起她段郎来。段正淳却仍不睁眼,欲要咬牙,身上无力,牙关却也咬他不紧,只是听着那一边哀哀声道:“段郎,你,你怎不肯看我一眼?你从前对我说过的话,都忘记了么?段郎,我可仍是……”突地声音一顿,从中断绝,再也没有下半句了。
只听慕容复道:“镇南王,最后这位,便是你的原配王妃了。”
段正淳一颤,慢慢睁开了眼来。眼前满地鲜血,四个女子的尸身横在其中,那些多少回轻怜蜜爱的鬓发都染成了殷红颜色。听着自己喉中赫赫作响,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段延庆号称第一恶人,杀几个人自然不放在意下。然而突见到段正淳这一睁眼,茫然、悲哀、四顾无措之中,忽地一顿,闪出了一丝恨意,便如火堆中一点余烬,转眼便烧将起来,成了猩红如血的一片烈焰。明明咬不住牙,握不紧拳,这眼光却比一个人咬牙切齿,声嘶力竭地大吼大叫还要可惊可畏。段延庆不由一震,又瞥见慕容复举步向段夫人踏去的模样,忽然心中一动,暗道:“不对……不对!”
他究竟是做过东宫太子的人,疑心一生,眼中所有景象盘旋飞舞,猛然都凑在了一处。慕容复若当真是一心逼段正淳让位,连杀四人不见回应,总该心焦气躁,出口讽刺喝骂才对。又或者他杀得兴起,段延庆什么恶行恶事没有见过?便这时他气急败坏发起疯来,哈哈大笑,两眼放光也不足为奇。偏生冷静如此,好似段正淳答不答允,他其实并不放在心上。“除非……除非他从一开始,便不是为了什么让位。那又为了什么?是了,是了……是了!杀人的是他,口口声声说的却是为我,慕容复!他这是要段正淳恨绝了我啊!”
一想及此,轰地一下,慕容复说过的话陡然涌上来道:“……我自有办法,叫他国内重臣再生内乱。”又想起段正淳也道:“……便你坐了皇位,我也能叫你坐不安席,日日夜夜有人反你。君子之仇,十年不晚!”两般言语对在一处,段延庆竟觉双掌粘腻,出了一层的冷汗,暗道:“这小子,究竟要做些什么!”只见慕容复已走到段夫人身前,不及再想,提气喝道:“且慢!”
慕容复停步回身道:“殿下何事?”举动无滞,话声更十分的平静自然,却没一人见到他未握刀的那只手背在袖中,猛地握得便是一紧!
段延庆所疑者虽未全中,亦不远矣。慕容复筹谋大理之时,便知天龙寺众僧并高氏臣手中权柄,已过国之半数。便真能一举将段誉父子都杀了,他国中必另选储君,或是索性扶个傀儡上台。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潘氏安南军若至,只怕正要逼得他上下同心,必胜之机,如何可期?唯一的一法,只有这百足之虫自杀自灭起来才罢。他今日所要的,果然便是段正淳深心之恨,再以段延庆做了幌子,自能叫大理国中分作数派,自相残杀。西南大势,便就此定矣!
然而这一切若不得段延庆之信,必然不成。陡听这一声,立知他终究生了疑心。倘若翻脸动手,慕容复身带宝刀,四家臣又占着以多欺少之势,自然不难,却又如何能够?他一步步地行来,不惜劳心竭虑,自耗内力。若不为此,亦不会与四家臣频生龃龉,王语嫣旧情尽断,更不会……
慕容复心底一个冷颤,更不会与谁如何,都不再想。在旁人看来,只是见他脚步一顿,脸色似又雪白了几分,回身问道:“殿下何事?”
段延庆心中不停盘算,缓缓地道:“老夫当日对段正淳这厮道,杀你家人,赦你部属。但现下看来,这几个女流之辈都如此强项,便留了他部下性命,也未必感念,为我所用更不必提。我若登大位,无人可用却不是个了局。这件事,公子还有什么计较么?”
慕容复自知是成是败,都只在接下来那一句话中。手心点点温热,指尖已将自己刺出了血来。只是伤口握在掌中,也无人看得见,他已微一躬身道:“用我一人,殿下以为,如何?”
段延庆眼光闪了几闪,拖长声音道:“公子之才自无可虑。但我段氏之事,并非外姓……”
慕容复一见这眼光,已知自己赌得对了,毫不犹疑,长袍一撩便在段延庆面前跪了下去,应声道:“愿拜殿下为义父!只我二人父子一体,戮力同心,大理必为百年之计,那便是两全其美了。”
段延庆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只见慕容复低眉垂首,神态恭谨已极,施礼的双手却隐约发颤,似是藏不住的急迫之意。忽地哈哈大笑,伸了双手来扶,一面道:“好,好,得此佳儿,老夫还有什么不足的!那大理的皇位,是我父子囊中物矣!”
慕容复道:“是。”随他搀扶立起身来,竟丝毫也不运力抵御。段延庆心中愈定,暗道:“果然,这小子想学韩信忍得一时之辱,以待日后。他这般下本钱,当真是一心一意地要这皇位,难怪,那便难怪胡乱杀人也顾不得了。嘿嘿,他要做这父慈子孝么,我正可用他之助,事成之后,正好将他……”脸无表情,眼中欢色却是愈来愈浓。
慕容复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将他神色看得一清二楚,只觉指尖冰冷,心口至喉头却烧得犹如火烫,但这场戏也便可以继续演下去了,便道:“义父,那……”
一言未了,忽有人大声说道:“非也,非也!公子爷,你万万不可!”说着大踏步走进屋来,正是包不同。
冰冻三尺,非一日寒。那四人不晓得慕容复,慕容复心中却早已清清楚楚。之前种种还解说得一二,西夏事后,已是连说,也不愿再多说半句。今日一来,只命他四人在外守望。不想包不同还是在这当口闯了进来,大摇其头道:“公子爷,你一心要谋大理,那也罢了。兄弟们便是性命不要,跟他段家打个你死我活,也没甚话好说。怎地偏生要拜这们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做义父,就算这大事当真教你做得成了,那又有什么光彩?”
慕容复漠无表情地听着,只听到“人不像人”,余光极快地向段延庆一暼,只见他眼中讥嘲之色,袖中那只手跟着一颤,几点水滴流下掌心,想是伤口又挣裂开了。脸色白得几乎透明起来,低声道:“包三哥,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