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萧慕]廿五史·俱摩罗天 金推完结+番外 (太史婆)
清光匝地,月华满身,是人?是月?乾坤浩浩,竟难分清。
萧峰举目望光华影里,但觉胸臆生风,扶摇直上。此时烈酒在喉,知己在侧,什么身世流离,统统都抛去了九霄云外。长笑声中,恍然回到了当年那个喝酒打架吃狗肉的丐帮主,只道:得友如此,复有何憾!
此刻慕容复双眸迷蒙,万物皆空,喃喃念道:“明月、龙泉、斩新磨,何人与我——定风波——”伸臂当空,似欲掬一把月华在手,却不知自己早已立足不稳,脚下一偏,登时向后直跌了下去。
萧峰一步跨前,恰将那倾倒的月色白衣接个正着。慕容复觉有人扶,身子一挣,无奈自醉得不轻,只是下意识地抬臂挺身,却哪里挣扎的起?萧峰早知他脾气,也不与他废话,一手牢牢揽住了他肩头,一手轻轻从他手里夺下那只酒袋,半扶半曳,硬架了他便向行辕而去。
两人静静行了片时,校场上火光欢歌都离得远了。四顾悄然,只远处间或传来巡夜兵士的脚步,灯笼微光从房屋间透过,映在雪上,寒意侵人。
好一阵,萧峰但觉耳畔热气轻拂,却无半点声息,不禁皱了皱眉。侧目看去,却见慕容复低了头,月光下脸色一片雪白,只不言语。萧峰低声唤道:“慕容?”那人不应,忽然间身子晃了晃,直弯下腰去,哇地一声,登时吐了个天昏地暗;两人衣衫襟袖,俱无幸免,沾得一身都是。
萧峰吃了一惊,再叫声:“慕容!”仍无应声,低头看时,那人长睫低垂,鼻息细细,顺势倒在他臂弯里,竟已这般睡着了!
萧峰低低失笑,暗道:“如何还像个孩子?……”但看慕容复睡得当真沉了,也不欲唤他,双臂一振,抱起了人来,起身便行。
他当日照顾阿紫起居,早已熟惯;待进了室中,将慕容复轻轻儿放到榻上,转身将炭火拨得旺了,便来与他更衣净面。正褪那腌臜衣衫时,眼角掠处,忽地愣了愣:只见慕容复薄袖半卷,露出左手上臂一个纹身,皙白而绣翠青,煞是惹眼。
当宋之时,纹身刺青为天下所好,少壮男儿几乎无不为之。萧峰胸前一般有个狼头纹样,对刺青本身自是不奇,奇却奇在慕容复臂上这个图案:曲折回旋、数笔画就,既非花鸟虫兽,也不是故事文字,与当时常见纹饰全无半点似处。萧峰握着他手臂,定睛瞧了两眼,心道:“活像个鬼画符模样,莫不是什么特别的吉祥记儿?”也未细想,替他宽了外衫,拉过锦被,严严密密盖在了身上。
这好一番功夫,慕容复竟全无知觉,沉沉只是睡着。萧峰暗自摇头笑了笑,道:“这位少爷,酒品倒好!”卷了脏衣,立起身才要出室,忽见一线月光流过纸窗,如水光中,不知何处飘来一丝又清、又甜、又是温馨的气息,仿佛竟似孩童时候,襁褓里那淡淡的乳香。萧峰轻叹一声,恍惚间想起了许多旧事。低头看时,那月光正泻在慕容复脸庞上,照见薄唇紧抿,睫毛微颤,只有一双墨黑长眉深蹙不开。方才还英气凌云的一个人,这当儿究是梦到了什么难解之事,竟会皱了眉头?
萧峰也不禁微一皱眉,自己还未察觉,手指却轻轻抚上了那微凉的眉心。
注:本回辽人所歌诗篇,名《契丹风土歌》,作者传为辽·萧总管,唯生平纪年不详。
第五回 寒光照铁衣 2
慕容复睁开双眼,只感晨光刺目。他抬手半挡在眼前,只一转侧,登觉周身乏力,头痛欲裂,呆了好一刻,才想起自己昨夜是喝得醉了。
以他宿醉,此时本不当醒;但二十几年从无一日睡过卯时,这习惯早已深植体内,虽残酒未消,也硬逼得人睁开了眼来。这时看清窗上晨晖,猛地一惊,刹那间神智尽回,也顾不得兀自晕眩,急忙挺腰坐正,便要起身。
门上忽地轻轻一响,萧峰推门进来。原来他挂心着慕容复宿酒难消,晨起便先来探看。这时见慕容复坐起身,倒是不料,招呼道:“慕容,这么早便醒了么?”
慕容复极僵硬地颔首,心中一旦清醒,登时大乱,昨夜自己那般放荡疏狂之态都浮上了眼前。思及竟在他人面前直吐胸臆,一时又惊、又骇、又是惕然,饶他向来把持得定,脸色也不禁微微变了。
他心思纷乱,其实不过瞬息工夫;忽瞥见萧峰目注自己,只是关切,急忙垂下了目光,强自凝定:“以萧峰那直性子人,倘或疑我,定不隐瞒,我……我不可自乱了心神。”遂强颜一笑,道:“昨晚我多饮了些,好生失态,倒叫兄长看笑话了!”语气虽轻松,心中却瞬间算过了无数对策,一只手背在身后,已暗自握拳握得死紧。
萧峰却是见他举止如常,便放下了心,哈哈笑道:“什么话!若贤弟你还算失态,我们却该叫做甚么,难不成是群魔乱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慕容复只听得心头又是一跳,但只作无事,定睛看萧峰神色时,知确是自己多虑,这才慢慢松了口气,手掌中已出了一层冷汗。定了定神,陪着淡淡一笑,道:“兄长说笑了!”便欲起身。
突然间,却见自己身上穿着套干干净净的中衣,猛吃了一惊,足下一虚,又坐回了榻上。他自幼受教,孤高自持,家中虽婢仆者众,却自四岁上便再不曾在人前更衣。这下一惊非轻,待要问自己如何换了衣衫,这话万万不好出口;便是不问,脑中也隐隐留着校场上萧峰扶了自己的残影,岂有猜不到的?一时窘得心慌意乱,呆坐榻上,平日里一颗心七窍玲珑,这时却没一窍想得出该如何说话。
萧峰见他起身,正要出门相侯,忽见他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那神色,竟与当日生不起火、做不得饭时一般无二,不由一愣。只因他是豪爽汉子,哪里把更衣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低头想了想,好容易才想明缘故,登时心底笑不可抑,直涌上来。他对慕容复向来敬重,但昨夜一醉,月下如梦,这时心头愈发亲近得紧,不由随口玩笑道:“怎地,贤弟还不起身,莫非要做哥哥的抱你?”
话未落音,腾地一下,那慕容公子刹那间便跳起了身,用两人相识以来所听过的最大声音道:“不……不必了!”
他这一句,纯是应激,几乎压根未想上一想。这下反应得来不打紧,两人对面站着,顿时都是一呆。顷刻,萧峰再也忍不住,一仰头,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总算记得举步出室,反手掩上了门。
慕容复立在当地,脸色忽白忽红,却如何还说得出话?只可肚里暗骂:“这……这契丹蛮子!”可惜他公子爷文韬武略,于骂人一道却实不擅长,翻来复去骂了几十句,也只得一声“契丹蛮子”而已。
只听窗外呜呜声作,寒风劲吹。这当儿辽军半夜狂欢已休,风中送来的,又是一片兵戈撞击、马匹嘶鸣,杀声重振,更无懈怠。
好一阵,慕容复慢慢抬起头来。晨晖洒在他脸上,片刻前那窘迫慌乱犹如昨夜月色,已沉没无余,再寻不见,只有向来的冷峻漠然,凝目望着窗上日光,似是自言自语地道:“还有——一战!”
这次出征的最后一战,确已近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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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公子,咱们已退到土兀刺河岸,再没路了!”
“传令三军:奋力向前!谁人不想死的,与我冲!!”
“是!!!”
近乎嘶哑的呐喊,一句句混在凛冽呼啸的北风中,几乎听认不清,然而喊声中那股热血杀气,刺得人心旌狂跳,却毫不曾为朔风冷却了半分!
上万只生铁马蹄,犹如惊雷劈落,重重敲打在土兀刺河边广袤荒凉的土地上。马匹发疯也似地嘶鸣着,身上铁护甲凌凌作响,践踏着蹄下数寸厚的积雪。雪沫被扬得半天高,漫空散落,纷纷扬钻进马上将士的颈上、口中,刹那间便化作热气,飞散在随着震天动地的杀声而激荡不已的气流里。那震耳欲聋的呐喊,几乎已成无意义的狂呼,也听不出甚么语句,不过是自胸腔迸出,非复人声而是野兽咆哮的怒吼!吼声夹着成千上万支箭矢的撕裂呼哨,成千上万杆刀戈的全力击撞,平地卷成一道狂飙,逆风凌空,映着白雪上异样刺目的飞溅鲜血,覆盖了整片旷野大地。若这片土地下真有地狱来的阎罗鬼卒,也要被这惨烈无比的厮杀骇得目定口呆,动弹不得!
这一战,正是了结征阻卜之役的最后一战,距皮被河之会已有月余。
当日辽军在皮被河城中休整已毕,随即开拔。大军十万余众浩浩荡荡踏冰溅雪,直指镇州城下。镇州地处边陲,两城相距三千里外,辽军虽人马强健,也行军廿余日方至。举目但见雉堞高耸,城门紧闭,辽军众将心上一沉,都知必有场恶仗要打。
要知这镇州建安军一城,自辽圣宗统和十九年起重建,数十年来都是北防第一重镇,城墙高厚,防务完备,兵器粮草无不齐全,此番阻卜兵若非故布疑阵,引西北招抚使出城遭陷,万拿不下这座城池。此时镇州城唯剩阻卜王所部一支亲军,见辽军势大,已方损兵折将,已无后援,早打定了个不出的主意,剑拔弩张,只待固守。对身在坚城的阻卜兵而言,只要能守到隆冬,辽军久攻不下,粮草不继,势非撤军不可;而坚守却实算不得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