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萧慕]廿五史·俱摩罗天 金推完结+番外 (太史婆)
萧峰虽内力雄浑,打这髀石毫不费力,只吃亏在一件:他自幼学艺,都是大开大合堂堂正正的功夫,暗器却与他性子不合,虽有涉猎,从未钻研。虽说一法通、万法通,当真要打自难他不住,却比慕容复不得。但见慕容氏那斗转星移之技施将出来,真个是花雨乱落,星斗激飞,前后、左右,顺逆、斜正,满天飞舞,无隙可循,无处不发,直如凭空织成了一面天罗地网,任萧峰那石劲道猛烈、锐不可当,却是龙入浅水,怎也脱不出对方的围进合击,只两下一碰,以彼之力、还施彼身,便只落得个一边儿征尘远去,一边儿逝水东流。
众辽兵不错眼地瞧着,开始尚在喝彩,不多时越飞越多,越打越急,人人恨不能多生出十几双眼珠子来,才能看得真切,不教漏了一处;一个个都张大了口,攥拳绷劲,谁人还发得出一声!
萧峰一向少逢对手,这当儿愈打愈是高兴,血气上涌,大喝一声,呼地一掌尽掷而出,竟不觉用上了降龙十八掌“战龙在野”一式。一道掌力劈空直吐,只听半天犹似起了个霹雳,众辽兵齐声惊呼,乱纷纷后退,但觉面上碎刺如针,点点迸得生疼。好一阵尘散风住,再定睛细看时,方才那满天乱飞、还有好好放着数十堆的髀石,哪里还有影在?唯见满河骨片,遍地锡渣,上千枚髀石早都给这一掌劈了个粉碎!
众人大眼瞪小眼,瞧着这幕残景,呆了片刻,忽然一齐哄堂大笑。
慕容复含笑尚不言语,众兵却耐不得,都抢着笑道:“大王!你把弟兄们的家什都打碎啦,可叫咱使什么来?”萧峰仰天大笑,道:“果然我的不是!今晚不醉不归,算我给大伙儿赔礼了!”说着拉了慕容复手臂,众兵纵声欢呼,簇拥着两人,齐奔校场而去。
这夜正值月半,一轮满月清光满溢;校场四处,席地幕天。火苗毕毕剥剥,烤肉香混着烈酒辛辣气直扑鼻端,若吸一口,血液也觉登时热了几分。鼓囊囊的牛皮酒袋在一双双粗糙大手里传递,还不过四五个人的手,就成了空袋一只。场边千百火把熊熊燃烧,不知是火映月色,还是月增火威,只照出辽军将士的脸膛通红发亮。更有场边皮鼓蓬蓬大作,众兵随了鼓点,或敲刀鞘,或击长矛。倏然一阵风起,许多人禁不住都扯开了皮裘,迎风痛饮,北风吹在灼热的面庞胸膛上,朔烈之气,更增十分。
慕容复坐在萧峰身侧,眼见将士们流水也似地上来敬酒,唇上含笑,却只注意着敬酒众人与萧峰的说话。只听果有数人说到了大王这样功绩,史上少有云云的言语,萧峰只哈哈一笑,道:“喝酒,喝酒!”并不放在意下。慕容复眼光一冷,心底这才略舒了口气,暗道:“看来我那晚之言,他确未当真……”
猛听有人叫道:“慕容公子,咱兄弟这里喝得痛快,你怎地倒在发呆?”慕容复一凛,急摄心神看时,不是别个,却是耶律葛。只见他喝得满脸通红,晃悠悠举着酒袋道:“俺说过庆功宴上定要敬你三大碗,好汉子说话……算话,呃,干了!”身旁一群辽将同声凑趣,都道:“不错,不错,这碗咱一齐敬你!”
慕容复瞥见萧峰也笑望着自己,举手道:“失礼了!我这里先干为敬!”吸了口气,提起酒袋便一饮而尽,反手一抖,果然涓滴不剩。众辽将哈哈大笑,都叫道:“好!好酒量!”耶律葛更叫得格外大声。
慕容复一笑,习惯性地待要客套,言未出口,忽觉腕上温热,一只大手握住了他;转头望去,正对上萧峰异样深远的目光,波澜涌动,似有万千感慨,然吐出口来,只得一句沉声道:“慕容,我也敬你!”
慕容复不由微微一颤,知这一句,实已胜过了千言万语。自己那套文雅言辞便在唇边,便是说不出来,默默举起了酒,就口便喝。
他初时脑中尚想:“今夜我不可不饮,叫他生疑。”然而满满两袋烈酒入喉,仿佛一股火苗从脏腑间直烧起来,暖洋洋的气息在身体里弥漫,竟连胸膛中向来冷然那一个所在,也灼灼然给烧得热了。只听见萧峰笑道:“今夜说了不醉无归,岂有假的!”声在耳畔,心头忽地一阵迷蒙,那想法仍自念念不去,却成了个最合适说服自己的理由,也不问是何人敬酒,酒到杯干,再不多虑。
草原上一路酒便一路歌,这时候酒酣耳热,有人放开喉咙,醺醺然高声唱道:“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车如水马若龙。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 一人起头,无数人应声相和,悠长连绵的长调飘入萧萧北风,风作琴弦,歌亦如酒。众辽兵手持长矛,便在火光月色下铿然起舞,歌声、掌声、顿足声、呐喊声高亢入云,真个中人欲醉。
慕容复听得兴起,脱口叫道:“好歌!”
耶律葛曳斜醉眼,嘿嘿笑道:“那是当然!慕容公子,虽然大伙儿都服你的本事,但说到歌舞,还要看我们辽人的!”
若在平日,慕容复至多一笑,随口客气两句也罢了。偏这时朔风一激,胸中那烧刀子的热辣直涌上来,尽日来的长空、衰草、金鼓、狂风、暴雨、奔马,如惊涛浪涌,一时全冲上眼前,齐化作万千烈焰,胸中狂舞,平生第一次,竟是热血如沸,再难抑制。猛地一声清啸,长身而立,掌中冷光乍吐,铮然作鸣;刀随人起,人随刀出;月下人白衣如雪,已是随风而舞。
刹那间,高呼欢歌的上万兵将都静了下来。众人虽不知何为“熠如羿射九日落”,更不晓怎是“矫如群帝骖龙翔”,然见篝火影中,银龙万道,耀目生花,早已分不清是白衣,还是霜刃;是雪光、月光、还是刀光。极冷、极清,又极烈!只不由看得气为之屏,血为之凝。
一时间万籁齐寂,观者色沮,天地低昂,只听慕容复长声歌道:“敦煌古往出神将,感得诸蕃遥钦仰。效节望龙庭,麟台早有名。只恨隔蕃邦,情恳难申吐。早晚灭狼蕃。一齐拜圣颜!”
这一首乃是唐时敦煌曲子词,传为唐德宗所作,原是献军将之歌。然此时慕容复歌来,不闻忠切,却尽是意气凌飞、壮志素霓,分明动了自比唐皇之念!一曲歌罢,倏地刀止人静,前一刻方如雷霆收震怒,此一时果然江海凝清光,仰面望天,一声长笑直送冷月,真是凤吟九霄!
众辽兵虽不懂他歌中之意,然闻音韵铿锵,见舞如蛟龙,不由一起鼓掌喝彩,只震得四外火焰突突乱颤。如雷彩声中耶律葛跳起身来,大叫道:“舞得妙!舞得妙!俺又错啦,慕容公子,你真个是咱们的撒兰纳!”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都举起了手中长矛,齐声叫道:
“撒兰纳!撒兰纳!”
“撒兰纳”三字,乃是契丹语“月亮”之意。若说来历,却是出征前事。
那日慕容复猎场试箭,惊艳四座。后随萧峰大营点兵时,忽有三名宫女驰来与萧峰见礼,道皇后所差,有礼物要送去南京与阿紫。但那宫女们说着话,六只野鹿似的黑眼睛却只是往慕容复身上瞟,上上下下,看个不休,好一阵方上马而去。那人虽去得远了,脆生生的歌声却随风飘来;只听“撒兰纳”三字不断重复,念念在口,绵绵不绝。南院众将齐声大笑,都道:“慕容公子,那丫头们被你迷住啦!”
当日慕容复面上虽是沉静如常,其实紧张,一个人自腰至背绷了个笔直,何况这时上万人齐声欢呼。若平时定觉窘迫。偏生今日,也不知是烈酒还是火光,面上绯红,却回头望着萧峰灿然一笑,清华若水,真胜月色。
萧峰长笑一声,起身将酒袋递了过去,赞道:“贤弟,慕容,果然好个撒兰纳!”
众兵将欢呼连连,歌声又起,高唱道:“海东健鹘健如许,云上风生看一举……”满场中高呼斗酒,挥戈起舞,重闹作了一片。
慕容复望着满城欢乐不禁,酒意上涌,只觉火光耀目,胸中滚热。举酒就唇,一口口饮下肚去,愈发畅快无比,足下踏了歌声鼓点,随意而舞,恍然飘飘如入云霄,宁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地。
萧峰倚着场边木栏,一面喝酒,一面眼望慕容复衣袂飘风,形骸浪荡,只是微笑。一垂目间,却见他落足晃动、虚浮不定,暗料练武之人何至如此?必是喝得多了。果然慕容复凌凌然、飘飘乎旋到他身侧,脚下忽一踉跄,已踩了个空。
萧峰健臂一伸,稳稳托住了他手臂,笑唤道:“慕容?”却见慕容复双颊酡醉,星眼欲流,身形摇晃,犹未自觉;只是听见相唤,转过眼望着萧峰,又是一笑,将手中酒袋凑到唇上,一气儿饮干了,猛地腰间一挺,拂开了萧峰手臂,自顾自漫声吟道:
“数年学剑攻书苦,也曾凿壁偷光露。堑雪聚飞萤,多年事不成。每恨无谋识,路远关山隔。权隐在江河,龙门终一过!”
吟毕,放声大笑,忽地反手长袖卷处,自萧峰手中将他那半袋酒也轻巧巧拿了过来,接唇便饮,举手指着天上明月,大笑道:“龙门终一过!哈哈,龙门……兄长,你可知,若遂我之志,休说龙门,那九重三殿……又岂在我意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