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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歌尽关山几重云 完结+番外 (今天也没有出大铁呢)


  和许多将军一样,张校尉的嗓音透着常年高喊拉扯出的嘶哑。凌王身世业已讲完,论功行赏之话亦已说尽,老练的将领深知热血终会冷却,真正赋予士兵操戈上阵之勇的是可靠的计划,重头戏接下来才开始。
  张二凝神听着攻城布置,心中浮现出近日被要求熟记的宫内地图,他所在营被分配到景风门,与延喜门一道牵制驻扎在附近的御林卫。
  布置完,又交代了些紧要细节,这便开始最后的激励了。虽深知此战并未保家卫国的英雄之役,但随大军山呼口号时,李二仍禁不住头皮发麻。士者,有所向方能耀其锋,纵只为茫茫军旅中沧海一粟,然放眼天下,能亲历此翻天覆地之变者又堪几人?即便埋骨宫门,正史留恶名一笔,总好过躬耕田垄,庸碌一生……
  是夜,有伏兵自东宫内奇袭甘露殿,与亲卫军鏖战,太子遂召御林卫入东宫护驾。俄尔,凌王领北衙禁军持节自三门入,言为平亲卫军之乱,实未得上允,匪知开门者谁。北衙禁军既入宫,与守军激战,占宫中各要害之地,太子急传范阳节度使领苍云军入安福门,协御林卫斩贼,然火漆方出,竟似石沉大海,范阳节度使燕旗拥兵不动……
  三更天,宫内战局渐定,有锦衣人自金围严守中从容入玄武门,登临高阁,遥望东宫烽火照夜如昼,有出为迎者,竟为抗命怠战者燕旗是也。
  燕旗把杨聆蝉领进室内后并不随之坐下,只抱盾刀靠在墙角,貌似摩拳擦掌已久,只恨无处发力。
  杨聆蝉把他这幅模样尽收眼底,寒暄性地问了句:“不知宫内战况如何?”
  “某不过坐在此处罢了,消息闭塞,恐怕战况如何,杨先生更清楚。”燕旗并不给面子,诤言道。
  到底是沉浮多年的官场老客,杨聆蝉被戳破后并不尴尬,面上得体笑容犹挂得稳稳当当,他又道:“那杨某便陪燕将军在此处等罢。”
  “杨大人自行等在此处便是,我且上城墙一看。”燕旗言毕,也不管杨聆蝉有无回复,径直走开。然而待他登上城墙甫吸一口熟悉的硝烟味,回头便瞧见那人慢条斯理地跟了出来。燕旗心下急躁,几乎是一盾砸在杨聆蝉面前,倒像是提防。见杨聆蝉一滞,他心头也有些被误解似地不好受,但既已至此地步,他保持冷着脸开口:“城墙上不安全,请回,杨大人。”
  “战事远被控制在东宫内,这里应当是安全的。”
  “燕某从军廿载,兵者诡道,看似安全之地,难说无突袭部队,乃至投石流矢。”
  “哦,那杨某入朝十余年,伏士刺杀等釜底抽薪之事也不乏听闻,恐怕留在室内亦不明智。”杨聆蝉不肯离去,反唇辩曰。
  “那杨大人以为,城墙较之室内,何处更安全?”
  “幸得燕将军在此处。”言下之意,认为燕旗会保护他。
  “我只答应不阻挠禁军,并未允诺保护杨大人。”燕旗浓眉拧起。
  “约定止如此,但燕将军既走至这一步,凌王登基已成大势。燕将军亦知,凌王乃无能之辈,向来依赖杨某,若杨某去矣,谁来平息事后震荡,又谁来打理泱泱大国?到时庙堂荒废,民不聊生,燕将军才真是要愧对天下了。”
  杨聆蝉这论调来得刁钻奇巧,燕旗无从反驳,但对于长歌的期许,他并不认同,付一哂笑而答曰:“燕旗为一国之将而非一府之卫者,止通纵览全局博一役之胜,不懂锢拘片隅保一人之周。”
  这次换杨聆蝉无言以对,好在燕旗意不在令他难堪,适时抓了他的手腕往身旁拽些,曰:“城墙边危险。”倒是没继续赶他走,也算种妥协。
  杨聆蝉被燕旗这一言行消磨了深思的意向,多年后,他曾在羁旅油灯下忆起城墙上这幕,原来当时两个人都清楚什么方向才是对的,却不约而同地向着错误的交汇点行去。
  且将后事付与后世,现下杨聆蝉任燕旗牵着,矜持地道声:“多谢燕将军。”
  烽火染长夜喑哑,恰似朱砂误入墨画。燕旗不语,背影沉默可靠。杨聆蝉沿二人接触的手臂望去,碎发与白翎被夹杂火星的夜风拉扯着,猎猎飘拂,玄甲将军宽肩阔背,兽头腰铠愈衬腰线劲道,裙甲下摆开得嚣张凌厉,末处一双棱角分明的玄金战靴与人高的陌刀一道杵在城墙上,俨然天雷难撼。
  这画面并不长久,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人急急向杨聆蝉报曰:“太子领三千忠卫死守甘露宫,我军久攻不下,再拖下去恐生变故。”
  “何不从其他地方抽调兵力?”杨聆蝉问得轻巧,惹燕旗侧目。
  “我军兵力只够制住宫内,若抽走一地守军,恐御林军趁机反扑,一点溃而满盘波起。”此言中肯在理。
  身为文臣,杨聆蝉对兵阵不甚精通,一时愁眉莫展,攸忽,有人铿锵开口道:“某愿率苍云军五千,拿下甘露宫。”
  只能是燕旗,竟然是燕旗。杨聆蝉难掩诧异地问:“燕将军不是不愿插手?”
  “如杨大人所言,事已至此,再故作清高也无甚意思。我此去将太子拿下,以绝后患。”燕旗拎起盾,直面长歌的脸上神情坚定,一洗戒备不屑之色。
  杨聆蝉对他笑,口中轻飘飘道“有劳燕将军”,那样的笑并不真诚,带着身份性的轻蔑与冷淡,但真的太好看了,把刻薄都变得甘之如饴,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古往今来为卿一笑轻掷一城的盛大逸事。
  燕旗怀疑他可能真在做这种事。有生之年,他从未想过世上会有这样一个行云流水般的人,把所有客套应付都变得理所当然,把所有惺惺作态都演得姿态妙曼。但介于对方之示好,这迷惘不但没困住燕旗,反让他横生几分干劲。
  只见那人步履带风地唤人备马,要去亲自调兵。但闻一阵马蹄飒沓,驰出城楼的是匹通体油黑的赤目大马,英武中更透凶戾,与主人颇为相符。杨聆蝉扶在城墙边探身目送这一人一骑一往无前地奔进金戈狼烟,直至目堪及处连个黑点都不剩,这才作罢。
  燕旗既去支援,杨聆蝉放下心来在城楼内等候,事情进展过于顺畅,顺畅得他几乎掩耳盗铃地忘了些陈年老梗。
  先来的,是如他所望的好消息,五千苍云军大破甘露宫,太子自缢于主将燕旗跟前。
  后到的,不是他意气风发扬旌归来的将军,是尊煞神。
  苍云归来时已近天明,晨露熹微,给冷硬玄甲濡上了虚无缥缈的湿润柔和。烛光正好,长歌把披星戴月的苍云迎进室内,又从善如流地遣散旁人,心中洋溢着诗文中守得征人归的温情桥段。可叹兵刃不留情,下一瞬便有挟风的陌刀堪堪擦过他笑脸,砸进墙壁,悍然撕裂这一厢情愿的错觉。
  杨聆蝉很快明白燕旗为何主动要求旁人离开,又很快想通燕旗杀意迸发的原因——太子既死在燕旗面前,死前肯定与燕旗对峙过。
  “太子自缢前与我道了些事,不知杨大人想听不想听?”
  低沉沙哑的嗓音,毒蛇吐信般滑出意料之中的话,杨聆蝉阖眼,心想到底还是逃不过。
  燕旗并无刻意吊人的怪癖,杨聆蝉既不语,他也就自己说下去,“一是,皇上断雁门粮饷时,太子曾暗中输送,然被截;二是,当初工部侍郎事发,御史上书抨击,正是凌王的授意。”
  他以刀柄为支撑,缓缓发力,坚硬如石墙,亦不免被陌刀刻出一道凹槽,发出骇人的科科声,足见此人下手之深,恨意之盛。“太子本有意施援,只是横遭插手,杨大人身为太子心腹,不会不知;而我之前问起,杨大人却未吐露。甚至,容燕某再想恶劣些,说不截粮就是杨大人的手笔?至于指使御史上书攻击,多半是杨大人借凌王之名行事……燕某愚钝,可有猜错?”
  他以为那人睁开的眼里会带着他厌恶的惶恐、讨饶,以为那人会用如簧巧舌向他推脱开解,但没有。杨聆蝉张开的眸中只剩沉郁的悲哀,言辞也失了平日雄辩:“没错。”
  “呵,杨大人,多年前的顺手之举竟成今日策反要害,欣慰吗?看愚人挣扎这许久终是为祸首伥,得意吗?”男人咬牙切齿地问,犬牙森然,似要撕破他颈脖。
  “不……之前听燕将军说起雁门惨状时,我已后悔只思党争之谋,害许多无辜人;至于瞒你,多日以来我心中只有不安,并无得意。”杨聆蝉此言诚恳,发自肺腑。
  “杨大人虽这么想,到底是为私心而未道出真相。”苍云不为所动,抬高身躯,彻底将长歌罩在自己的阴影中,令他无处可逃。
  “是,我不会告诉你真像。”苍云的侧脸被炭火映照着,凌厉得惊心动魄,长歌就在此时突兀地平静下来,“燕将军若要问罪,手起刀落便是。”
  燕旗用力把陌刀从墙中拔出,猛然一横,刀刃直逼身前人颈脖,“太子已死,凌王将登九五。相位唾手可得,杨大人就此死去,心中可有不甘?”他期待这人会像无数手下败将一样,诉说自己有多不易、多不甘,卑贱地向乞祈一条生路。敌人越是低声下气,他扭曲的恨意与执念就宣泄得越发酣畅淋漓,手中刀也越发想斩下那死不瞑目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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