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带着人把佩洛抬上楼了。
教父把强尼他们摒退了,只留我在身旁。
“皮耶罗,我要你留下。”
“父亲,您该有事吩咐。”
教父点燃了大烟斗里的烟草,它烧了起来,烟雾顷刻间弥漫在教父的周围。
“皮耶罗,我要你照顾麦克,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坐在沙发里,娓娓道来:“我和她的母亲本来是青梅竹马,但是年轻的我张扬不羁,从未想过在一个女人身边终老一生,我整天打架酗酒,惹是生非,与无数女人鬼混,后来还加入了黑帮,干起了非法买卖,麦克的母亲对我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愤然离开了我,远走他乡去了西班牙,当时她已经怀有身孕,就是麦克。二十年来她从未和我联系过,我也从未想过去找她,直到去年她才给我寄了一封信,告诉我她给我生了一个儿子。。。”
“她为什么又突然把实情告诉您?”
“因为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患了癌症,是绝症。虽然她恨我,更不想儿子有一个黑社会父亲,但是没办法,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不托付给我又能托付谁?”
我立刻想起了那位严厉的塞娜大婶,尽管她给我的印象并不好,待人刻薄、小气,但是听了教父的讲述,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位崇高的女性,而且是一位尽职的母亲。
“所以,您就派人去找他们?”我忽然想到那个暗杀命令,这么看来,下命令的并不是教父本人,他派人去无非是为了寻找自己曾经的妻子和遗失的儿子。
“是的,我曾派人去那里,隆达,但是麦克已经不见了,连他母亲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不对,不对,这中间环节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要杀佩洛的人不是佩洛,那又是谁?
“可是父亲,我必须要澄清一件事,这关系到麦克将来的安危。。。有人想要他的命!去年我正是被派去那里的杀手。。。我错杀了别人才保全麦克的性命,后来,您可能也了解了,为了躲避另一伙人的追杀,我带着他逃到了马德里。。。”
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这进一步证明了我的猜想,他根本什么都清楚。
“皮耶罗,这些我已经知道了。”他打断我,“乔治后来与我联络过,我才知道有人擅自更改了我的命令,本来你是要被派往阿拉斯加解决赌场纷争的问题,结果却有人利用你去刺杀麦克。。。”
“谁有胆量这么做?我相信有能力中途变更任务的人在帮里并不多,您应该能调查出来幕后真凶!”
“皮耶罗!”他不再吸烟斗,用手势制止我继续愤怒下去,“这件事我不想再纠缠下去,现在麦克平安无事就比什么都强,如果我非要揪出真凶,要不了多久,我的家庭将不复存在,K帮也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你能理解吗?”
“我不理解!”我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不停地在他面前踱来踱去,我绞尽脑汁想让他明白,如果继续对凶手姑息下去,迟早有一天悲剧还会重演。
“父亲,你没有亲眼所见,麦克。。。佩洛,他是怎样被雄牛角残忍地刺穿,他差点。。。差点就死了,您差点就失去了这个宝贵的儿子,您还想失去第二次吗?”
“皮耶罗,你记忆恢复了吗?想起以前的事了吗?”他终于惊讶了,眼中闪过一丝欣喜。
我冷冷地看着他,就像看一座毫无感情的雕塑:“啊,想起了,突然想起来的,在见到佩洛的第一眼,我可不像他的父亲一样无情。”
他低下头,我的话深深刺伤了他,但是他似乎很快愈合。
“既然如此那最好,皮耶罗,我郑重地请求你,替我继续保护麦克,在这个家里和帮里。。。虽然我是一个父亲,但我不是称职的父亲,我不但不能养育他,还不能保护他。。。但是皮耶罗你能,从过去的一年里,曾那么拼命地带着他逃亡,又为了救他从高台上摔下造成大脑损坏,我就完全相信你不仅有能力,而且你才是真心保护他的人。所以我派人四处打听你的下落,你才是我最值得信赖的儿子。”
“你找我回来,就是为了保护你的亲生儿子?你关心我的安危,也仅仅是为了你亲生儿子的安危?我这个养子怎么样,如果没有他,你根本不会在意吧?”
“当然不是!”他重重按住我的肩,紧紧抓起我的毛外套,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我对不起你。。。我希望能尽可能补偿你,所以我把你养大,当我的左膀右臂,培养你成为帮里的骨干,将来你也会成为一名优秀的领导者。。。”
“那么父亲。。。”我挡下他的手臂,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想诚实的勇气,不想继续在谎言里的勇气,我想豁出去,于是认真地对他说:
“我要是告诉您,我爱您的儿子,您的儿子也爱我。。。您的养子和亲生儿子相爱,你还会不会把他交给我来保护?”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我静静地等着他大发雷霆,咒骂出“荒唐!”“无耻!”之类的恶毒字眼,但是我已经做好准备,我不想再继续撒谎,尤其是关乎佩洛,可是他的反应出奇地平静,甚至我注意到他嘴角边露出淡淡的笑意。
我首先乱了阵脚,猜不透那笑意背后隐藏了什么。
“我也爱你们,你们都是我的儿子。不管怎么样,你是他的哥哥,他是你的弟弟,你们是——兄弟,这就足够了。”
他笃定地对我说。
牧神的午后
“惊愕的牧神抬起眼睛,皓齿间叼着红色的花卉,他那陈年老酒般鲜亮的嘴唇,在树枝间发出笑声。”
我合上书本。
午后的阳光下,牧神陷入了午睡带来的奇妙的梦境中,在梦中,他与美丽的水精灵交欢,当他醒来时,却再难分梦境与真实,如果能够,他宁愿选择永不醒来,还是永未入梦?
佩洛对于我,就似一场梦。
冬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投射在白色的餐桌上,白色在阳光的作用下极尽地夸大,夸大。。。我有些眩晕。而佩洛,此刻正悬浮在这令人眩目的夸大里百无聊赖,他面前的咖啡杯里,一只可怜的苍蝇失足陷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与死神搏斗,而它的死神,我的佩洛,正用精制的小银匙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的身体一次次地按进棕褐色的液体中,即便如此,关于苍蝇的死亡游戏,依然没能激发他一点杀戮的亢奋。
他穿着一件浅灰色松垮的衬衣,外面只披了一件薄外套,外套只有一半搭在他的身上,因为他的一只胳膊伸进了袖子,而另一只露在外面支撑在椅子上,身体的重量都集中于此,精神的重量却集中于那只行将变成尸体的苍蝇上。
他的头发遮住了半张面孔,我只看到他如葡萄酒般鲜亮的嘴唇,好像微微开启的皓齿边叼着的一朵玫瑰花。
美丽的牧神。
教父、强尼和维托不在,克雷丝去了她的密友家,小楼里只有我和佩洛。
奉教父之命的几天来,我与佩洛从没进行过深入的交流,在苏醒后,他礼貌地称呼我为“大哥”而不是“萨维奇”,当我告诉他我的真实姓名后,他也没有任何被欺骗后的愤怒,再次礼貌地称呼我为“皮耶罗哥哥”。
他就像从未见过我。
似乎我的一切,我这个人,都与他无关了。
“它已经死了。”
我提醒他苍蝇的寿命已尽,他应该发发慈悲,中止对尸体的折磨。
他惊愕地抬起双眼:
“已经死了么?”
然后我在阳光中和那片巨大的白色中,看到了他的笑声,就像血色之花绽放。
我忽然心惊。他在我眼前,都好似被深红笼罩,一会儿是他舞动着的红色披风,一会儿是他垂死前像河水一样在身体上奔腾的血液。
很快,他面前的咖啡就被一饮而尽。
他用餐巾擦干嘴角,高高扬起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被这种让我无可遁形的审判逼迫,我不得不躲避他傲慢的目光。
喝下那杯咖啡的,更像是我,如果是我,那不仅是一杯咖啡,还是一杯毒药,他给我的毒药。
他终于把兴致从苍蝇的死尸上转移到我身上。
“你杀过人吗?”
我再次心惊:“。。。杀过。”
“杀过多少人?”
“记不清了。。。”
“杀过的人里面,你最后悔哪个?”
“哪个都不后悔。”
“你就那么心安理得?”
“如果明知会后悔,我就不会杀他。。。”
这是一个无形的审判庭,法官是他,罪犯是我。我曾幻想过无数次站在真正法庭上被愤怒的人群怒斥的情形,但是这一种我从未预料到。
仿佛胸口被扎上一根利刺。
“佩洛。。。”
“您在叫谁?”他飞快转过头望向身后左右,然后直视着我,“叫我吗?”
“我知道你恨我。。。”
他突然放声大笑,整个人随着那笑声的节拍好像在跳舞,搭在身上的外套轻易地被震落下来,只有一只手臂还套在袖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