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营外人随意进出不得,只有利用燕离他才能接触到李澈,酆都宋锦瑜的风雷引恰能制住燕离,没人会察觉这副壳子里换了个人,天衣无缝。他能救下李澈,先带他去纯阳躲一躲,再好生与他解释,而燕离正好去做那个替死鬼。只要李澈肯配合,他便有办法让所有人都相信死的那个人就是他。
只有这样……唯有这样才能保住他一条命。
时岚安深吸一口气,艰难地闭上了酸涩的眼睛,他仰起头,怕有什么液体会从眼眶中流出。他嘴里喃喃着:“阿澈是我好友,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朋友……”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谁人不知要请酆都的宋锦瑜帮忙,得用什么去交换。若剥夺了时岚安的爱意,便是万劫不复,他不会在乎数年来的风雨同舟之情。
时岚安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把陈妙的名字写上去,他大概会彻底忘记陈妙这个人,但或许忘了她更好,就这样消失在她的生命里,至少她还能平安活着,不必吊死在他这棵树上。
他没有时间去和她辞别。
时岚安嘴里发苦,喉咙也哽得难受,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抑制住内心的酸楚,回过神来,已是满面恸色,潸然泪下。太难看,太狼狈。
他短短二十余载的人生,还没来得及认真体会过爱,就要匆匆与其告别了。从今往后,风花雪月,花前月下,再不会属于他。
他起身欲走,又倏然想起了什么,回到屋内,将那封藏好的书信取了出来,添上了一句:
夏临渊罪大恶极,杀。
“这信上所写之人……燕离、夏临渊,皆是始作俑者。即使我在那之后不知因果,不识是非,只要尚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过。”
大雪满山,如揉碎的一把乱云,白衣道士的身影湮没在苍茫中,前路无人知晓。
时岚安总以为,即使将感情从灵魂中剥离,他至少还能遵照信上的指示救出李澈——但他高估了自己。
如今回想起来,在酆都时,宋锦瑜应该是应了他的请求有意提醒他有一封书信藏在纯阳,但时岚安已根本不记得他临走前含泪写下的这一纸夙愿,径自去了枫华谷。
将过往踏进泥里,碾碎,一点不剩。
为什么非要到这种地步?时岚安焚尽这信时,心中反复地问着自己。若他早些看到,或许真的会有回转的余地,他没想到李澈以前和自己感情如此深厚,其实救一救也是无妨的。
但也罢,人死都死了,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有时也会回忆自己与李澈还有燕离相处过的点点滴滴,想寻找一丝能让他感到温暖的慰藉,但却失败了。唯有在梦中,会偶尔有那么一两次,他能看见几张笑脸,听到几句打趣的话,从中窥见些许藏匿的柔情,仅此而已。
“岚安,快出来!”时岚安听到李澈唤他时,他还在帐里擦佩剑。
世道颇不太平,但年年的春天都差不了许多,掀开帐帘,未化尽的春雪还缀在梢头,有新绿破雪而出。春色依旧隐于一池碧草,一枝红杏,一声鸟鸣,并未因战乱而有所改变。
帐外无人,仿佛李澈的那声唤是人的错觉。但时岚安可不会这么想,他勾起嘴角,剑身出鞘三分,静待片刻,猛然向那袭来的一阵凉风挥去。
“铮”的一声响,燕离手持长剑大笑着斩向他,时岚安毫不意外,见招拆招,游刃有余,两人打了数个回合才作罢。
时岚安活动着脖子,对躲在树下的万花笑道:“阿澈,你又同他胡闹。”
“怎是胡闹,”李澈也笑嘻嘻的,“是他想和你比剑,怕又打不过你,才让我出这损招偷袭你一回。”
燕离佯怒道:“你怎又出卖我!”
随军枯燥,时岚安与燕离几乎每日都会切磋一二,这两人剑术都不错,时岚安功夫扎实,燕离却要花里胡哨些,他极懂怎么讨人的欢心,经常打到一半,凌空一跃躲了时岚安一剑,便翻身去枝头摘一朵海棠,送至李澈跟前,才又提剑与黑了脸的时岚安继续比划,逗得李澈咯咯直笑。
而李澈矜贵,平日总有仆人跟随,不常切磋,但有时看得心痒了也会加入战局。别看他一副细皮嫩肉的模样,功夫却一点不比他二人差,身法灵活,出招迂回又出其不意,稍有不慎,便要当一回他的手下败将。
时岚安心情想来也是不错,开玩笑地道了句:“燕离,今日你与我堂堂正正地比试一场。”
燕离愣道:“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赢了阿澈归你,输了你便别再粘着他。”
燕离想也没想:“好。”
“等等,我同意了吗?”李澈莫名其妙,连忙抗议道,但话音还未落,时岚安和燕离便已交上手了。
时岚安与李澈少时就相识,时岚安又长他几岁,总爱管管他的闲事。
燕离第一次见李澈便两眼发直,时岚安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往李澈身前挡了挡。但燕离似乎真心喜欢李澈,有点好的就巴巴地往李澈跟前送,私下里和时岚安说话也半句离不得他。若是李澈再多看他几眼,那脸一准红得像猴屁股……没见过他这样的。
不过李澈性子极讨喜,年纪小些却做事细致,反爱照顾他俩,也无怪燕离对他心心念念。李澈对此都没意见,时岚安自然也没意见,今日随口一说便是调笑两句。
他俩打了半炷香也难分胜负,时岚安本就无意比武,最后一剑时故意让了燕离半招,退至几尺外,剑归鞘,嘴里敷衍道:“输了输了,燕大侠好功夫,人是你的了。”转身要出营去走走。
他没料到这一走却发现一个女人。
应是逃难的,身上都是伤,昏迷不醒。
外来女子禁入军营,若被发现甚至会充妓,但若见死不救,时岚安也于心不忍,思索片刻还是悄悄背了她回去。李澈仗着自己的身份,将她藏于帐内,又让时岚安和燕离偷拿了些伤药来,勉强把她救活了。
那女人醒时李澈特地叫了时岚安来,她穿了身男装,低着头,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将她刮倒。她见了时岚安,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小声道了句:“民女陈妙,多谢时道长相救。”一双眼睛盈盈发亮。
时岚安突然脸有些发烫。
是夜,燕离不知从哪里搬来了几坛石冻春,往地上一搁,扬了扬眉。李澈兴高采烈地抱了一坛,自斟一杯,道:“岚安,我敬你。”
时岚安本不想喝酒,又怕在姑娘跟前失了面子,无奈之下,也坐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三个人靠在一起醉得像一滩烂泥,明明要好得似蜜里调油,嘴里却喋喋不休,也不知是在斗什么嘴,吵吵嚷嚷,惹得端坐在一旁的陈妙捂嘴偷笑。
喝得痛快了,李澈便吟起诗来,吟得吞吞吐吐:“夫、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时岚安神志尚有一丝清明,懒洋洋地抬眼望着夜空。
星辰流转,月华皎皎。
这浮生蝶梦中到底能有几多欢喜?那便是此情此景,举杯对饮,把酒言欢,抛却诸多的忧愁,拾起暗生的情愫。
时岚安看了看李澈和燕离,又望向陈妙,忽而粲然一笑。
仿佛觉得这一刻便是永恒。
[ 其五 ] 君心似我
还不到夏至,雷州便已暑热难耐,灼热日光炙烤着海岸,将海滩映成一片耀眼的白,乍一看,竟如雪原一般。
若不是日头太毒,这里的景致确实值得欣赏一番。
海风轻拂,涛声阵阵,海雀在浅滩和礁石上啄食贻贝。再向远处看去,碧海青空,水天一色,无边汪洋辽阔深远,不知其中孕育了多少未知而神秘的事物。
人类对南海多有敬畏,是以才会有如此多的传说。但谢孤鸾在此住了半月,没见过鲛人,也不曾听闻有人提起过龙绡宫,倒是阿澈不太甘心,每日都栽进海里想寻些奇珍异宝,可宝贝没捞着,反而捕了一篮子的海产回来。
谢孤鸾穿了身薄料子的里衣,半睁着眼,坐在沙滩上吹着风,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他靠着一块巨大礁石,澄澈海水拍打在上面,扬起碎玉般晶莹的浪花。礁石后生着一棵横卧的椰树,羽状的宽大叶片正巧挡住了烈日,是顶好的乘凉处。
未几,谢孤鸾便感觉身后有沁人凉风吹来——阿澈猛地从背后环住他,脸颊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伸手在他眼前一晃,道:“看我手里是什么。”
一颗硕大圆润的珍珠络在细绳编成的绦子里面,下头还结着朱红的穗子。
“漂亮吧?今早海底捡到的,”阿澈的语气很是得意,“足足有拇指这么大,还透着些蓝头……光彩夺目,价值连城呢!说不准这便是鲛人泣的珠,这等珍品,拿去银楼卖了咱们半辈子都不愁吃穿!”
谢孤鸾眼睛亮了亮,顿时困意全无:“郡南有家颇大的银楼……”
“提了钱你才来精神吗,那种穷酸铺子哪里买得起!”阿澈脸色骤变,忿忿道,将那珍珠扔进了谢孤鸾怀里,“还有,方才城里那个姓苏的万花大夫来找过你,我说你不在!”
“什么?”谢孤鸾没跟上阿澈的思维,刚想问一句,却被阿澈一口含住了耳垂,下一刻,阿澈便已绕过谢孤鸾坐上了他的大腿,双搭在他的肩上,低下头去嘬他的上唇,用齿尖咬住轻轻地磨。
谢孤鸾自然不会抗拒。炎炎夏日,阿澈周身都散发着凉气,两人又贴得甚紧,谢孤鸾感觉自己如泡在冷水中一般,这滋味着实令人舒服。谢孤鸾轻叹一声,环住了阿澈的腰,仰起头也去追着要啃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