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岚安不认识她。
“可能是朝廷的探子,故意诱你开门,想进来一探虚实。”米瑶嗔道,“你来时怎如此不小心?”
“我……”时岚安无法解释,他的身份没有理由会暴露。
“这人可留不得。”翼州是枭翎在河北道最重要的据点,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时岚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拿起了剑:“是我疏忽,我这便去处理。”
一剑穿心,干脆利落。
但时岚安将女子尸身拖回来时,脸色却怪怪的,仿佛是有话要问。米瑶粗略检查了一下,发现这个自称阿妙的女人衣着单薄,身子瘦弱,并无半点功夫傍身,长相倒是清秀可人,但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脸上泪痕斑驳,写满了惊惧和不解。
“她……不像是……”
米瑶也有些拿不准:“算了,人也死了,在后面挖个坑埋了罢。”
时岚安没将这个陌生女人埋在院子里,反倒是找了个山岗,修了座坟,又在那坟头刻了几道符,不知是要做什么用。
米瑶问他,他只道:“怕女子鬼魂作祟。”
其实不然。这符箓并非镇压,反倒是作招魂之用,只要她的魂魄再回阳间,时岚安就会立刻知晓。他心中有惑,当亲自一问。
只不过十五年转瞬即逝,时岚安始终未曾感知到她回魂的迹象,这个和他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的面目早已模糊,而他当时的困惑也被光阴逐渐掩埋,像一枚再也不会孵化的卵。
或许她就是个探子,如若不然,谁会愿意死得不明不白?
“首领,这么多年,我仍是看不透你。”米瑶走到窗前轻声道。
时岚安能坐上这个位置,归功于他和善谦逊的外表,以及与他皮相截然相反的无情和狠辣,枭翎最需要的就是他这种人。她从未见过时岚安有太多的喜怒哀乐,他最强烈的情绪,就是对夏临渊这个万花医者的仇恨。
“夏临渊和你到底有多大的过节?”
“无冤无仇,但他该死。”时岚安从来避而不答。
米瑶也不打算追问,叹道:“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多该不该死……那你觉得还有谁该死?”
沉默许久,时岚安才道:“燕离。”
这个名字既熟悉又陌生,米瑶回忆了很久,才知道时岚安说的是谁,恍然道:“他是罪有应得,带着燕军和枭翎的机密逃了,还负隅顽抗,杀了我们不少人。不过那时候你刚来,围剿燕离你也去了?”
“是我杀了他。”
多简单,一曲风雷引,便能让一切都毁于一旦。
时岚安坐在紫源山头,头顶是漫天浓云,他没带佩剑,腿上放着一把瑶琴,双手置于弦上,闭目沉思,像是在等什么人。
天黑下来后,灌木丛中传来窸窣声,一青衣道子探出头张望片刻,见是时岚安,不禁讶然道:“岚安,竟是你找我?你不是在澧州吗?”
时岚安望向山下黑压压的枫林,道:“燕离,有些急事需要你帮忙。”
燕离精神不怎么好,眼下有些发青,他颇为警惕地看了时岚安一眼:“什么急事……需要在这儿说?”
“阿澈可在午阳岗?”
一提到李澈,燕离登即变了脸色:“你想做什么?”
“那便是在了,”时岚安笑笑,也不打算藏着掖着,“徐归道令你除掉他,你却迟迟不肯动手,差点坏了大事。此番他们威胁我,迫不得已,只得由你助我一臂之力。”
“什……”
不待燕离有反应的余地,时岚安就轻轻拨动起琴弦,琴音刚一泻出,燕离就已动弹不得。待一曲终了,时岚安竟如老僧入定,再未有任何动作,而燕离却眸光微动,走上前去,弯腰摸出时岚安怀中的一把匕首放进袖口,径自下了山。
山路很长且崎岖,走下去费了不少劲,时岚安可以感受到燕离这具身体的确有些虚弱,想来他也是备受煎熬,夜不能寐。
“时岚安……时岚安!你这是什么妖法!”燕离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你是何时知道我是……他们拿什么胁迫你?”
“与你无关。”
“你怎么能这样……我现在去和他坦白,我们一起逃好不好?”
“逃?”时岚安讽刺道,“你潜伏这么多年,怎么还如此天真。”
“他是你兄弟!你怎么能如此冷血?”
时岚安笑了笑。
良久没有得到时岚安的回应,燕离的质问便换作了愤怒的指责,但无济于事。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岚安穿过茂密的枫林,越走越远,直到前方透出营地的火光来。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终,化为了低声的哀求:“别杀他……你杀了我吧,都是我的错……”
“不行,燕离,不行。”午阳岗就在眼前,时岚安加快了脚步,“你不用着急,阿澈要死,你也是要的。你们都跑不掉,要怪只能怪你对他动了感情。”
“那你呢,你又是凭什么!李琤和你自幼相识,你对他就没感情?”
时岚安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你现在与其对我发火,不如扪心自问,这都是谁造成的。”
燕离愣了愣,仍不死心:“可是你不能……”
“你若再吵,我就让他死得更痛苦一点。”时岚安道。
燕离安静了。因着他的皮囊,时岚安几乎是轻而易举就入了唐军军营,那座叫浮生居的院落里灯火通明,绕过抄手游廊,越过那方栽着桂树的小院就来到了正房前,扣响房门,里面便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进来。”
屋里烧着炭火,颇为暖和。
李澈穿得不多,披散着头发,坐在案前低头描着地图,一见是燕离,眼睛亮了亮,起身笑道:“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他生着副好相貌,笑起来那双桃花眼就弯成了一对月牙,万种风情,一言不足以道尽,也难怪燕离会这么迷恋他。
时岚安不言,反手关上门,上前几步,以一个极亲昵的姿态环住了李澈,片刻之后,就点中了他的哑穴。
“别……”没料到时岚安会这么快动手,燕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岚安,求你……求求你放过他!不……”
一声闷响打断了燕离,那柄匕首几乎在一瞬间就没入了李澈的胸口,轻而易举,没有丝毫的反抗。李澈的眼神还很茫然,他拽着燕离的衣襟,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问什么。
“嘘——”时岚安将指尖放在李澈的唇上,扶着他躺倒地上,手中的凶器又往里捅了一点,随后猛然拔了出来。
李澈转瞬就彻底断了气。
燕离终于发出了几声嘶哑的呻吟,他极其痛苦的呜咽着,变了调子地一声声唤着李澈的名字。但没有人会回应他,连时岚安也不会。
他的身子突然开始不听使唤起来,泪水夺眶而出,心跳杂乱而剧烈,冷汗一层又一层,似是燕离在拼尽全力挣脱他的束缚,时岚安挣扎了半晌,才勉强撑着房门站了起来。
他这时才感觉手上黏黏的,低头一看,满手都是李澈的鲜血。那血红如罂粟,泛着浓郁的铁锈味,闻起来令人恶心,让他不由自主地干呕了一口。
时岚安不愿再待在这具令人窒息的身体里,他一脚踹开房门,举起双手走到院中,扬声道:“李澈被我杀了,速来取我项上人头!”
被包围的瞬间,时岚安回到了自己身上,他手中瑶琴琴弦俱断,而那风雷引的曲谱也在脑中被一同抹去,再也忆不起任何一个音。
他没有多做停留,当夜就赶回了澧州。
燕离没有死。这是时岚安后来才得知的,也不知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杀出重围,又在一年后像疯了一样去掘李澈的坟,背着一具白骨躲躲藏藏了小半年。
在洛道追杀他时,时岚安站在血泊中对他道了最后一句话:“若不是因为你,我不会变成这样,一想到你还苟活于世,我便彻夜难寐。你多该死,我又何尝不是,我们三人中唯独李澈不该死,可死的偏偏是他。”
燕离紧紧抱着怀中的李澈,只回了一个字:“呸。”
“燕离,你该上路了,去陪他吧。”时岚安笑道,却又忽然想起他杀掉李澈后再回纯阳时,找到的一封放在他房间里的书信,那信上的内容……时岚安的笑顿时比哭还难看。
时岚安从未觉得华山有这么冷过。放眼望去,山峦间一片皓色,雪似飞花,凛冽山风一吹,能教人手指头都冻掉。
时岚安坐在窗前,双手微微颤抖,一笔笔往黄麻纸上写着,百余字,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平生写过很多封信,给师门的、李澈的、燕离的、陈妙的……却没有哪封是写给自己的——谁会无缘无故给自己写信?
细看那信上寥寥几句,满是对李澈的歉意。
这一刻时岚安是多么恨燕离,枭翎来找到他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燕离偏偏会是叛贼的细作,他背着他们在暗地里偷偷送过多少情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又说过几句真话?
这个男人如此懦弱,他对李澈下不了杀手,还想妄图逃离燕军的控制,而这一切的后果,竟都要让时岚安来替他承担,凭什么?
时岚安被枭翎喂了毒,只要一月不服解药,那毒能将人化为一滩血水。枭翎很聪明,威吓之下又许了他好处:治好陈妙的病。他寻遍大江南北,都没找到能解夏临渊之毒的人,但如今只要李澈死,陈妙就能活,这是多么诱人的一颗甜枣。
可要他杀死李澈,他如何做得出来?时岚安怎甘被人摆布,斟酌许久才重新提笔,又在信里添上了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