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孤鸾面色无波,平静地如一潭死水。
时岚安的所做作为,令人唏嘘,比起阿澈和燕离,过犹不及。
适才谢孤鸾在楼上看到的那副女子画像,大约是时岚安无意识地在灵魂最深处,对陈妙的最后一丝不舍和留恋。他虽早已遗忘了这个他爱过的人,但相反,他对造成如此局面的罪魁祸首夏临渊却恨到了骨子里,以至于他穷尽一生都在疯狂地报复夏临渊。
也就是这种恐怕时岚安自己都认为无来由的执着,才使他作茧自缚,落到这般下场。
谢孤鸾走到时岚安跟前,道:“方才那一掌是为了米灵,现在,便要你的命了。阿澈,你自己动手罢。”
时岚安形容枯槁,他向后靠了靠,端详着自己染血的双手,眼底是痛苦、怅然还有深深的自嘲,却唯独没有怨怼。他哑声问道:“阿澈,你想折磨我吗?”
“不。”阿澈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没必要。”
时岚安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你杀我一次,我却杀了你两次,倒是不亏。”
“随你怎么想。你苦心经营的枭翎,很快会也不复存在。”
时岚安满不在乎:“枭翎毁了我,现在毁掉它又有何妨……出去后,可知道该怎么做?”
“不用你提醒,我也会把他们杀光。”阿澈道。
“哈哈哈——!”时岚安终于大笑出来,笑声既狂妄又凄凉,“甚好甚好,通通给本座陪葬!”
谢孤鸾和阿澈沉默地站在原地,冷眼看着时岚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额上冷汗如瀑,脸色由青转白,脆弱得如一张纸。他“噗”地喷出一口血雾,颓然歪倒在墙边,挣扎了几下,再也爬不起来。
谢孤鸾头也不回地转身上了楼梯。
末了,他听到地窖中传来扭断颈项的咔嚓声,那令人牙酸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仿佛并非预示着多年来无数恩怨情仇的终结,而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一切还没有结束。
有一双冰凉的手从后面牵住了谢孤鸾,接着和他十指紧扣在一起。
“他死了。”阿澈道。
听到这个消息,谢孤鸾丝毫没有痛快之感,只觉得可悲之极。他抬起眼看阿澈,发现他的脸上亦没有大仇已报的欢喜。
“你不太好,我知道。”阿澈突然说道。
谢孤鸾脚步停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继续往前慢慢地走,足音回荡在密闭幽长楼梯间,硿硿的。
时岚安那凶悍的一剑哪里是粗略包扎就好得了的,夏临渊的药布抹上了大量麻药,谢孤鸾眼下虽痛感已不明显,但若不及时医治,只会失血而亡。而阿澈也强不到哪里去,他损了阴气,实力自是大不如前,若能达到平时的十之五六,已算不错了。
两人心照不宣,皆未再言及此事。
寅时,楼阁第一层仍然大门紧闭,还能听到外面凄风呜咽。屋内灯火闪烁,谢孤鸾不声不响地走到时岚安的画案前,低头看了一眼画卷上的女子。低眸垂泪,楚楚动人。
落款处还题着不知所云的一句:何以一往而深?
谢孤鸾搬起案下盛得满满的酒坛,将一壶烈酒泼于画案、架几案、甚至床帐间,转身用烛台点燃了那副画。火焰顺着画像蔓延开来,未几,时岚安的房间便已被肆无忌惮的大火覆盖,浓烟弥漫。
谢孤鸾走到门前,与阿澈相视而立,肃然地点点头,随后推开了房门。
——如他所料,眼前是一睹人墙。
谢孤鸾身形微动,片刻间就提剑冲入人群中,阿澈也随之冷笑一声,化作黑风卷了过去。强烈的剑气与阴气交织缠绕,刹那间方圆数丈草木俱动,有如掀起巨浪狂风,竟有摧枯拉朽之势,足以使人闻风丧胆!
杀声四起。
阿澈手如利爪将人生生撕碎,所及之处刮起一阵腥风血雨,飞溅的鲜血让谢孤鸾也红了眼,手起剑落便已斩下一人头颅,随即借势一跃——唰!第二人。
如此攻势下,不一会儿地上就横七竖八倒了数十人,残肢断臂触目皆是,令人头皮发麻。洁白雪地上猩红一片,似绽开的一朵朵罂粟花,美,且致命。
阿澈的力量太过霸道,枭翎接近不得,只能退而远攻。箭矢漫天,却因着风雪失了些准头,让他们躲闪起来容易了不少。那些箭上全是时岚安的咒符,阿澈不敢以阴气硬抗,只能与谢孤鸾相互照应,好趁机找到逃脱的出口。
但枭翎怎会给他们机会,不断变换着阵型以保证防卫没有疏漏,即使人数在下降,但枭翎毕竟有克制阿澈的法宝,虽看起来谢孤鸾和阿澈所向披靡,实则寡不敌众,却是枭翎在占据上风。
身后传来巨响,是时岚安的那栋阁楼的房梁被烧断了一根,谢孤鸾被这声音干扰了一瞬,一支冷箭从远处射来,好巧不巧,正中此前的伤口。这雪上加霜的一箭令谢孤鸾身子晃了晃,他咬紧牙关强忍住剧痛将箭身折断,没让阿澈察觉。
枭翎之中不断有人死亡,而谢孤鸾的体力也迅速在下降。他又受伤了,手上、腿上到处都是。越多的疼痛只会使人麻木,身体的迟钝和目光的涣散才是最要命的。
阿澈这时终于注意到了谢孤鸾的疲态,可他也力不从心。时岚安遗留的法术耗去他太多力量,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同在鲜卑山时一样无法化形,仅成一缕无人可见的游魂。
如此一来,便是置谢孤鸾一人于危难中,后果不堪设想。
“孤鸾!你去躲一躲!”阿澈当机立断抄起谢孤鸾往摇摇欲坠的阁楼方向飞去,将他塞进一个弓箭射不到的死角后,转身就走。
“你等等!别……”谢孤鸾还想要阻止他,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眼前。
不远处的枭翎万箭齐发。只听一声咆哮,阿澈瞬间变为赤发碧眸的罗刹之态,周身阴气直冲九霄,将射来的弩箭尽数碾碎。
但箭雨没有停下,像长了眼一样撵着阿澈。
谢孤鸾一惊:他挡不下这么多。
阿澈看着迎面而来的箭雨,妖冶的脸上露出极残忍的一笑,犹如嗜血的妖怪,他身影一闪,伸出利爪顶着流矢如闪电般向人群扫去。
登时惨叫声不绝于耳,血浪滔天,恰如人间炼狱。
不久后,这场杀戮就归于了寂静。天亮了,灰蒙蒙的,微弱天光照向地面,满目皆红,像酆都的那条忘川。雪还在下,阿澈蹒跚着走到谢孤鸾跟前,浑身如同在血泊中滚了一遭,他中了很多箭,身子变得近乎透明,想要再战已然不可能。
而枭翎的人还没有杀完,他们过于忌惮阿澈,一时偃旗息鼓,没有更多的动作了。
“孤鸾,我没能……”
“够了。”谢孤鸾拥住阿澈,“你休息罢。”
“可是……”
阿澈留给谢孤鸾的时间并未让他恢复多少,反而感觉热量流逝得更快,他强撑着站了起来,重新拿起太极剑。
就在此时,身后的阁楼轰然崩塌,火星四溅。
谢孤鸾挺直了腰背,剑尖斜指在雪地上,向前挪动了几步。果不其然,余下的枭翎继又从角落钻了出来,都远远站着,似不敢轻举妄动。
谢孤鸾视枭翎于无物,扭头凝视着阿澈,出人意料道:“阿澈,我喜欢你。”
阿澈愣了一下。
“盛世风光、美酒珍馐,都不如你……哪怕朝生而暮死,念念不忘的也是你……”
“你……”阿澈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像是想笑,又像要哭似的。
“你托付一切于我,我定将生死相随……”
“快闭嘴吧!”阿澈这下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说这些干什么,跟遗言一样!”
谢孤鸾笑了笑,现在若不说,恐怕以后就说不了了。
随着箭矢落地的声音,阿澈的身体彻底消失了。他已经虚弱得再无能力保持自己的形态,唯有声音还环绕在谢孤鸾的耳边,带着哀求:“孤鸾,别打了。趁现在……还有逃的机会……”
怎么可能还会有逃出去的机会。
对面的枭翎毫发无损,而谢孤鸾自己早已是强弩之末——既然已成定局,那便应有从容赴死的无畏。
谢孤鸾站在风雪中,身后是颓然坍塌的废墟,冲出的火光似要将他包围,火舌几乎舔上了他的道袍。
他深吸了一口气,北疆的肃杀冷寂翻涌在他的肺里,仿佛将体内的血液都凝成了冰。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周身的伤口撕裂渗出新血,随即便和衣服冻结在一起。前方站着十几个,抑或是几十个人,他们的身影虚幻,让他感觉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他本应在还襄州,背着行李赶路,正巧遇上白露,嗅了嗅雨后的桂花,岁晚馨香。
他听到身后阿澈还在小声呼唤他,他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话,气息便化作一团白雾,又在风中悄然消散开。
“孤鸾,我们走罢。”阿澈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但他摇了摇头。
谢孤鸾感受到了胸腔中有力的心跳,他握紧了手中的剑,轻微的共鸣从剑锋到剑锷再到剑柄,缓缓传递到他的手中,掌心微热,恍如另一种搏动。
他想起了往返于脑海中的梦境,里面有好多人,好多事,还来不及细细回忆。凉月清秋,芳草斜阳,彼时种种如急雨打萍,竟是短如春梦,似乎都携着漫天大雪卷落到了茫茫雪原,凋零在雪中,再也看不见。
“孤鸾……”阿澈还在唤他。
“走不掉了,阿澈,我们走不掉。”他轻声说道,额前碎发上还凝着雪花,竟有一丝凛然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