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淇冷笑一身,走过去两步弯下身看他:“陨于天劫?笑话,叶枫骨,你区区一介凡人,岂知天劫之威?若雪衣是因天劫陨落,早该俱成焦尘,又岂会留下一枝梅枝让你这些年来疲于奔命。你可当真是……自以为是,愚不可及!”
叶枫骨断然没有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惊得肝胆俱颤,一伸手就要去捞英淇的领口,厉声道:“你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英淇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腕:“你想知道真相?某可以告诉你。非但告诉你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要让你再见一个人。叶枫骨啊叶枫骨,你当年那一走,十年未曾再回西湖孤山,你可知你究竟错失了什么?”他忽的拉扯着叶枫骨起身,抬头扬声,“香骨,出来见你阿耶。”
语惊四座,除了仍在全神贯注医治舒心的蓝玉和舒广袖,甚至连徐北雁都惊讶的抬了头。就见楼梯上头,晃晃悠悠探出一张小姑娘苹果似的脸庞,然后“呼”的纵身一跳,蹦了下来。只是那小姑娘似也吃惊非浅,几步奔到英淇身边,竟难得退缩的往他身后躲了躲:“师父,你说的……我阿耶是……他?”
英淇仍板着脸,却反手在香骨头上轻击了一掌。一道红光流过,瞬间一股郁馥梅花香气四散,充盈了整座亭阁,甚至比之白梅枝怒放之时毫不逊色。
这梅香叶枫骨魂牵梦萦,实在是再熟悉不过。只是他也认得这在神仙泉匆匆一见的小姑娘,虽说当时也有一缕梅花香气入鼻,但混杂了大片野兽腥气,除却让他有些心生好感之外,并未做他想。如今平白在此嗅到,脑中只觉“轰”的一声,难思难言,一时只是死死盯住了香骨发愣。
香骨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娃娃一把攥住了英淇的衣角:“师父,他他他……他是不是想要揍我?”
英淇冷笑:“你长了十岁,他尚不知你的存在。这般做人阿耶,也是难得!”不过虽然口中说得凉薄,到底还是给了叶枫骨几分面子,松了松手上劲道,只虚虚压制住他,扭头向香骨道:“给你阿耶磕头。”
香骨被英淇的眼神看得激灵灵一跳,当下想都没想,“噗通”一声跪下去,冲着叶枫骨连磕了三个响头,脆生生大声唤道:“阿耶!”然后又往前蹭了蹭,小声道,“阿耶,你真不是块石头么?我能摸摸你么……”说着话胳膊一抬,蹭得有点脏乎乎的小爪子就糊到了叶枫骨的脸上。
小女娃柔嫩微凉的手指按到脸上,叶枫骨陡然回了神。他竟像是被吓到了一般猛的向后一躲,但因被英淇制着腕臂,到底也没能闪开多少,反倒扭得肩骨一阵酸麻,怒气冲冲扭头:“休要胡言乱语,某与雪衣并无子息,如何平白弄出这女娃娃来戏弄于某!”
只是英淇手上稍微施加一点力道,他又立刻吃痛得安静了下来。这才听英淇道:“你不是想知道雪衣陨落的内情么?香骨便是内情。当年雪衣天劫将至,避开你借某孤山梅林渡劫。看在同源情分,某允她在风水眼中布阵。原本天劫有惊无险度过,最后关头,却有一名孕妇误入,被雪衣引开的雷光殛体而亡。雪衣悔之不及,她一世修行、战战兢兢谨遵天道,不想却误在此地。因那妇人已是回天无术,便以毕生修为代价,保住她体内婴儿性命,纳之为女。自己也洗脱了这一桩无心恶业,再入轮回去了。只是她转世投胎重涉修行,到底留下一枝法体,便是你手中的无障之梅。此梅无因无果、无去无来,如今却险些被你污损。一旦这梅枝受了童子生魂阳血,雪衣不但不能借此重生,更要再被你误了累世的修为。”他说着话眸光一寒,“雪衣出事之后,你竟未曾再往孤山梅林一次,就从此远走。若不是看在雪衣托孤,与你那时的悲伤癫狂之态,某早叫你一同留命孤山,与她作伴去了!”
大段从来不得而知的往事真相一股脑被挑开,叶枫骨顿时成了个木雕泥塑的人像,全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愣愣的看了看英淇,又看了看香骨,忽的喉头一甜,“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仰头就倒。
英淇不以为意,只顺手捞住他的身子,没叫他当真一头滚到地上去。反倒是香骨吓了一跳,试探着碰了碰叶枫骨,又干脆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腰,抬头忧心忡忡道:“师父,他……阿耶没事吧。”
英淇“哼”了一声:“急怒攻心,血气逆行,不过倒还成不了废人。带他回孤山,养上几年也就好了。”
他话说出口,忽听剑吟,一缕赤红剑光挥过眼前,在地面烙下一道深痕。李云茅跨步横剑,面色不善:“百般祸事皆由他起,岂能这般轻易离开!”
英淇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却不见什么怒色,轻描淡写道:“你不是某的对手。即便有五行归位的赤霄红莲在手,你也拦不住我带走叶枫骨。只不过,某今日不想与你等动手。”他说着话,空着的手抬袖一挥,一缕微风拂过昏迷中的谢碧潭。李云茅急忙转头,就听得人呻吟一声,竟缓缓张开眼醒了过来,眸中视线未清明,先含糊唤了一声:“云茅……”
李云茅忙要过去扶他,不想英淇的动作更快一步,身影一晃,已到了谢碧潭面前。只是他既不挟人也不动手,只是微微弯腰俯视他道:“谢先生,你昔日替李道长允下的许诺,如今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
谢碧潭全然不知自己昏迷之后发生何事,茫然瞪眼看着英淇:“什么……许诺?”
英淇哼笑一声,淡淡道:“某要你替李云茅答应某一个条件,不在当下,而在将来。内容你也不必过问,届时他却必须要应允……然后,你允了。”
谢碧潭蓦的睁大了眼睛,顾不得刚刚苏醒身上虚软,一骨碌爬起身,满面惊骇的看向英淇:“是……是你?带某去朱家地穴救人的……是你?”
英淇点了点头,又看向李云茅:“想来此事李道长也是知道的。如何,君子一诺,重以千金。如今某要你兑现承诺,将你等与叶枫骨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你可要食言么?”
谢碧潭听得腿都有些软了,无措的看了李云茅一眼。李云茅深吸口气,绕过英淇扶抱住谢碧潭,一边伸手在他背后轻抚安慰,一边道:“狼王,你三番几次,皆是襄助某等……想来今夜某等与杨家兄弟各自见到的妖气与狼嚎也是得你助力。既然如此,你本该是不屑于与叶枫骨丧心病狂的逆天作为为伍,为何如今又要保他?虽说如今舒心侥幸留命,但这十年中,他筹划之下,不知还有几多冤魂,如此罪愆,就不怕天谴么?”
不想英淇听他质问,倒是笑了一声:“小道士,你与明河的性子,倒当真很有几分相似。只是保下叶枫骨性命,乃某师妹临终所托。某既应下,便无转圜。至于他这十年间的所作所为,哈,孤山狼王,履血河,踏万骨,眼下岂有区区凡人性命。一助尔等,也不过是不想叶枫骨踏出这逆天一步,自绝生门罢了。”
李云茅听得心寒,抽了一口凉气:“你竟是如此……”
“人妖殊途,莫可妄断。”英淇顺手在叶枫骨怀中一摸,掏出一物,掷了过去,“看在明河面子上,不妨给你一个交代。叶枫骨自此随某回转孤山,某自会叫他禁足百年,终身再不涉江湖,以忏己罪,以避天谴。至于舒心那孩儿,虽说救回了性命,到底经脉损毁难续,若不想庸庸碌碌了此一生,可叫他持了此物,往西湖藏剑叶家去,拜入门墙习寂剑之学。言尽于此,告辞。”说罢,一手揽了叶枫骨,一手拉住香骨,蓦见红光暴涨,映天席地。赤红光芒中,依稀看得巨大狼影一闪而没,顷刻光淡风熄,亭阁中已再不见了三人身影。
李云茅再摊开手看时,那被英淇掷来之物,原是一枚白玉埙。玉色细腻如脂,可见乃是主人爱物。翻转过来,其底部正镌了小小一枚枫叶,以做印记。
谢碧潭身上还有些发软,扶着头靠在李云茅手臂上,看着那玉埙微微变了颜色:“某记起来了,昨日黄……叶枫骨邀某去他宅中吃酒,席间就取了此埙让某鉴赏。某听他吹奏一曲,不由得恍惚失神……今夜亦是在家中忽听玉埙之声,便失了神智,再醒来时,已在此地……”
他一点点回忆起来,顿时满心尽觉愧疚:“都是某误事,才连累了舒心……且若非当日某替你应下英淇的条件,也不会……”
李云茅握着他的的腰的手忽然紧了紧,低声道:“莫做多想,走,去看看舒心的情况。”
亭阁中红光一去,蓝玉全力施救下的碧光又水波般蔓延开来。适才种种变故,他恍若未闻,仍按笛奏音,催动寒髓蝶救治舒心。只是随着时间过去,筋疲力尽之态已宛然可见,面色苍白如纸,眼角斜飞而出的两道妖纹却越发鲜红欲滴。
好在得了英淇释出白梅枝中阳气之助,随着碧光渐渐单薄呈不支之态,舒心的脸颊也愈发润上血色。胸口起伏可见,手足也逐渐回了暖,显见已是被拉回了一条性命。
只是蓝玉还未停手,舒广袖看在眼里,便不敢擅动。只能略微松了口气的盯着弟弟的脸庞,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惊悸未定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