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忽的就松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庆幸了一句:“还好赶得及!”又立刻道,“马匹牵下去,你也回去歇着吧。”话尾余音未散,人已不耐烦再耽搁,纵身腾跃,竟是连曲曲折折的道路也不肯走,直接蹿房越脊向着长歌门深处而去。
好在守门的仆役得过嘱咐,见怪不怪,见自己任务已了,反而轻松下来,擎着灯,踢踢踏踏也往住处回去了。
更时已晚,长歌门上下一片沉寂,偶有几处尚见灯火光亮,也于浓墨般的夜色无补。但来人显然是对道路屋舍十分轻熟,兜兜转转不消多久,足下轻盈,直上北侧一处高院。待折过粉墙落地,扑面而来精房绮舍,竹水潺湲,乃是布置得极为精洁雅致的静斋。此刻那院中一排屋舍都沉静于夜,却唯独正房窗口,微微的透出些灯光来。
见了那点灯光,来人却蓦地住了脚步,站在那里轻轻的吐出一口气,抬手解下了帷帽。帽纱下露出一张尚很年轻的脸庞,剑眉星目十分俊俏,但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眉宇间犹有一两分即便在外数年也无法尽数打磨去的稚气。这张脸庞在长歌门中该是无人不识的,适才守门仆役口中的“小郎君”,便也是门主杨老先生的幼子杨逸飞。只是这位少公子三年前奉了父命出门历练,若非年节难得还家,更何况如此夤夜归来。
深夜飘然而归的杨逸飞,按下脚步,却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沉了沉气后,快步走向那间似为了他而不曾熄灭灯火的屋子。
门是虚掩,应手而开。房内只燃着一盏小烛,映着天地间一片黑暗时觉得鲜明,但落在屋中,并不能照亮太大的地方,目光所及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只能看出轮廓。不过房中甚是宽敞,器物家具少而精细,一目了然。寝台之上,睡帐虽束,却已经垂下了一层纱幔,内中一片模糊不明。
模糊不明的纱帐后,窸窣声响,随后一个也带着几分含混的声音低低问了句:“逸飞么?”
“哥!”一身风尘仆仆的杨逸飞忽的激动起来,随手丢开帷帽,一头扎向寝台。一手揽着纱帐揭开半幅,便看到了倚卧在枕上,正对着自己微笑的杨青月。
此时杨青月的眉目间气色十分清朗,全然不若发病时的浑噩不明。纵然带了些夜深后的倦色,看在杨逸飞眼中却满心欢喜。他自幼便与兄长日夜相伴,同食同卧,全无半分相差八岁的疏离,反倒甚是亲昵。这时毫无拘泥的一歪身跪坐在杨青月腿边,伸手去轻触了触他的眉目,欣喜道:“今日的气色看来极好,果然书卷间常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当真不是欺人!”
杨青月被他孩子般的举动逗得笑意更深,微微欠身坐起来些,便如兄弟两人摩肩并臂一般:“何曾有喜,莫要信口。”
“你的生辰,如何不是喜事!”杨逸飞反倒有些不服气,“若不是阿耶偏听人说要为你薄享厚积,年年都无生日可做,我早几日就可光明正大的回来了,又何必匆匆一夜折返!”
“是某累大人操心。”杨青月感叹一声,但他锢于心牢日久,如此感怀习则易散,一语带过就罢,反而是见到幼弟的欣喜更胜些,伸手摩挲了下杨逸飞的肩膀,触手尚凉,犹带夜露,“你身上凉着,莫非才回家就来了怀仁斋?可去见过大人?”
杨逸飞这时倒有几分顽皮样子,挤挤眼睛笑道:“这般时辰,若去了,才是惊扰得大人不好安眠,不如明早收拾停当再去就是。恩师太白先生这段日子又外出去了,我自然是直接过来怀仁斋……”他顿了顿,忽然将语调拖得有点长,像是撒娇一般,“哥,半年多不见,我好想你……我今晚就睡在这好不好?”
“你的屋子白日里就叫人收拾出来了……”
“哥!”杨逸飞忽的将头向前一扎,小孩子般无赖的将额头抵住了杨青月的肩窝,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住怀仁斋,就是住这里!”
杨青月面对自己唯一的弟弟时,心一向软得很。他身上迷症虽说近几年来渐有起色,但为防万一,怀仁斋中服侍的弟子婢仆不少,却从不在近身搁人。可习常的惯例杨逸飞又哪放在眼里,一番痴磨下来,到底仍是杨青月让了步,点头允他留宿。
杨逸飞大乐,这才依依不舍站起身,将背后一直背着的一个包袱卸了,又去脱外衫,道:“这一路回来,马跑得急了些,扬了满身的灰土。我自个去外头洗洗再来,别蹭脏了床褥。”
杨青月仍是倚着枕头坐着,闻言轻笑一声:“你已蹭了这半晌,补之唯恐不及也。”
“哥……”
“罢了罢了!”杨青月也不过是开玩笑般的抢白,见弟弟颈子上白玉般的肤底微微泛了红,立刻改了口,“某又几时会嫌弃你,一点尘土不消提,你襁褓孩提时,再腌臜的物什也替你打理过不是?”
这下杨逸飞原本还可遮掩一二的羞赧颜色倒是彻底挡不住了,有点羞恼的又叫了一声“哥!”索性当真破罐子破摔般,一跃上了寝台,双手一拢抱住侧倚的杨青月翻了半个身,居高临下的将头埋在颈窝一顿乱蹭。杨青月被他蹭得有点痒,只好也环臂过去从后背扶住他肩头,笑道:“当真不要闹了,你快去梳洗吧。眼看三更过半,再折腾下去,明早如何去见阿耶阿娘!”一边又轻轻抚弄杨逸飞臂膀,一如孩童时亲昵嬉戏哄逗他的动作。
杨逸飞好容易被他安抚住了,耳根的烧红渐退,这才爬起来,一溜烟揽了衣物出去。片刻后再回来时,已带了一身清爽的水气,连发根都有些湿漉漉的,爬上了寝台。杨青月已向内挪了挪,空出位置予他,兄弟两个并头碰足躺好,床帐层层垂下,幽暗且静谧,却反倒一时都没了睡意。到底仍是杨逸飞先按捺不住,翻了半个身,轻唤了杨青月一声。
杨青月虽闭着眼,却也哼了一声应他,杨逸飞立时被这一声鼓舞了,又凑近了些,几乎附耳轻言的距离,轻声道:“哥,我前一阵子跟师父去了趟洛阳……”
话匣子一开,再收不住。杨青月因身体原因,常年困住长歌门甚至只是怀仁斋中,多少人事风物,不过是只能从书卷字纸中得来。直到三年前杨逸飞奉了父命外出历练,足迹踏遍山川,所见所闻所感,每逢还家,无不精心拣选着讲予他听,便成了兄弟两人间不亦乐乎之事。而杨逸飞见兄长因此开怀,更是恨不得事无巨糜知无不言,多见得一丝舒意笑颜,胜却三伏冰盏三九火,欢喜之情蓬勃于心底,倒比自己亲身遭遇还要快慰。因此这次难得回来,停留时间又短,早把一肚子的话路上翻来覆去揣摩挑拣,想着是尽可能的将值得说道之事莫遗漏了,却不想越拣选越繁复,待到见了人开了口,便成了滔滔不绝说也说不尽的话儿,如何停得下来。
只是一言难尽数月别情,到底已是更深,杨青月见杨逸飞的势头,若不打断,只怕当真要说到天明。他本就一夜奔波,明日多少还要去拜见父母与门中师长,若是精神不济失了礼数,倒是受自己拖累。因此待得他一个歇停,便开口截断了话头,嘱他睡下。
杨逸飞正讲到前不久的洛阳之行,见此硬生生顿住了,意犹未尽,却一不愿拂了兄长体贴,二也是为杨青月身体考量,只好强忍住,絮声贴着杨青月耳边道:“我从洛阳带回来一样稀罕的玩意,当做你的生辰贺礼。待明早起来了,拿给你看。”一边又将杨青月身上的夹被扯了扯,拉过肩头掖好,轻笑了句:“哥,睡了。”便规规矩矩在自己那半边躺下,先乖巧的闭了眼睛。
习武之人,近些年又多在外奔波游历,杨逸飞惯来觉少而轻,即便入睡,也颇警觉。只是如今睡在长歌门中,怀仁斋内,又是兄长的卧房寝台,同榻同眠,呼吸可接发肤可触,便是无与伦比的安然与恬静,渐渐困意袭来,如暖水涌身,欣入黑甜。
好梦正酣,更漏正长,按往日的习惯,这一觉自是要酣然睡至天明,杨逸飞沉眠中却忽的打了个冷颤,莫名其妙醒了过来。
双眼一睁,意识尚还有几分停留在美梦中的迟钝。但只微微扭了下头的下一瞬,他蓦然瞪大了眼睛,如冷水灌顶,顷刻清醒。
黑暗中,原也该在沉睡的杨青月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青年的身形本是挺拔瘦削,此刻拥被而坐,却有些佝偻团曲,一手抱着拱起的双膝,一手扶头。整个姿势扭曲得有些滑稽,杨逸飞却没丝毫笑闹的心情,甚至连声音都有些微颤,颤抖着轻唤了声:“哥!”
杨青月的身子猛的一抖,仍没抬头,呼吸却急促起来,喘息着胡乱一挥手臂,哑声道:“走!走开!别靠近我!”
“哥……我……”杨逸飞还想再说什么,杨青月忽的像是恼了,二人相距极近,他手臂划动间碰触到了杨逸飞,登时猛用力一推。杨逸飞不躲不避,亦毫无运动抵抗的念头,顿被推得一把跌下了寝台,压着低垂的幔帐纱帘直坐到地上,手肘后面一阵刺痛,大概是蹭到了什么地方。
但这点刺痛完全不值得放在心上,杨逸飞满心满眼所见所想,都在那伸手可及却偏偏不能碰触的寝台上。狼狈的跌坐片刻,杨青月愈加沉重的喘息一声声入耳捶心,他好久方回过神来,眼角已是一片热辣辣。杨逸飞不敢出声,怕惊扰了此刻精神已经十分脆弱的兄长,更怕自己开口失态,死死咬着嘴唇蹭后数尺,才翻身跪坐了起来。起身的位置布置着凿花镶螺钿几,上设瑶琴香炉,下铺素席锦垫,正可依靠,他不分好歹胡乱驻在那里,双眼却盯着寝台方位不敢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