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梅花落
第一个闯入亭阁的李云茅刹那眼前一白,竟不知是烈烈剑光还是惊悸冲心,脚下连收势都没得理会了,眼看着也要一头扎入白光中去。
好在高云篆虽是术法修为难能比他,武学上到底占了师兄的名头,总不至于被他甩下多少。这时猛的伸手,臂膀用力,硬生生扯住了李云茅,两人去势尽数拧乱,狼狈不堪在地上滚了个灰头土脸,但好歹没真叫他不知死活的闯入剑光之中。
只是高云篆犹然不放心,一看李云茅挣扎着抬起头,忙死死压住他,连声叫道:“云茅,慢动!慢动!莫乱了阵脚!”
李云茅此刻心中大骇,却顾不得高云篆八爪鱼样压着自己,勉力起身。一眼望向前方,瞬间竟是愣住了,成了个泥塑木雕,没得动弹。
高云篆察觉不对,也连忙扭头。就见那大片戮目剑光盛极反弱,开始渐渐隐没,虽说仍有明灿剑光吞吐,却收敛了那股骇人的吞噬之威,而光幕之下,影影绰绰,隐现人形。
高云篆适才也正是目睹了谢碧潭被剑芒吞噬的一幕,心中大叫不好。如今看到剑下竟有人现身,第一个念头便是莫非谢碧潭死里逃生,忙喜不自胜的睁大了眼睛也去看。只是这变化来得突然,一时间叫他忘了,若当真是谢碧潭留命出现,李云茅怎会成了个目瞪口呆的样子,而不是立刻上前救人。
而此时呆愣在原地的李云茅,心中惊涛骇浪,远非高云篆所能猜度。
那剑下明光中,一点点清晰起来的身影,当真个十二年中,不得思量不得忘。甚至就在今夜,不久之前,还曾梦中一见……李云茅眼角发涩,看着逐渐分明可辨的黑布道袍,清瘦身形,哑着嗓子叫了一声:“道长……”
剑下现身的明河一身上下甚至仍有剑光明烁,映得他的身躯也恍惚几分透明,亦虚亦实。只是他足底高地三尺,虚踏在赤霄红莲之上,怀中却真真切切的,抱了个全须全尾的谢碧潭。谢碧潭脸色透白、双目紧闭,但胸口可见明显起伏,全身不见他伤,大约只是昏厥过去。明河就这样抱了他,凌步踏虚,一步一步踩上实地,才将人平放下来。
李云茅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一眼看到明河,一眼看到昏迷的谢碧潭,宛如大梦之中。倒是明河神色空灵,只垂眼看了看谢碧潭,淡淡开口:“此子无大恙,修养即成。”
一句话定夺了谢碧潭的安危,倒叫几人都松了口气。只是李云茅缓过这一口气来,反而更难镇定,明河对自己视若无睹,比之先前在梦中察觉被哄骗更叫他难以自持,他不知因何如此,更不知明河为何能在此时此地现身。索性将牙一咬,就要上前。
然而意方动步未开,忽见明河对着侧旁打了个稽首,道一声:“孤山狼王,久见了。”
几人齐齐扭头,就见原本跌落赤霄红莲剑的那一处,凭空透出隐隐波纹,艳艳红光。蓦然红光一长,凝而成形,踏出一位红袍银甲、器宇轩昂的男子,背负一杆赤焰长枪,煞气难以逼视。这人李云茅却是认得,一惊脱口:“英淇?”
英淇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神态,淡淡瞥了明河一眼:“不过一缕残存的神识,何以言‘见’。明河,你昔年仗剑行道,何等威名,然而一逆天命,到底也沦落成了这惨淡的模样。”
明河也不在意他口中奚落之词,倒露出一丝微笑来:“吾命吾行,俯仰天地,岂是恨事?唯有一憾,如今也籍狼王之力,得以成全了。明河此去,便再无牵挂。”
“某非是要成全你,不过巧合之下,顺水推舟罢了。”英淇环看了一眼全然各自呆愣的几人,最终将目光落在李云茅身上,“赤霄红莲五行归位,你的夙愿也了了。尘归尘,土归土,这一道残识,便该去了。”
明河“哈”的笑了一声:“狼王还是如此快人快语!”
这两人间言来语往,听得在场众人混沌难明。只是说到最后,分明是兆明河神识消散之意。李云茅悚然一惊,抢上一步,大叫了一声:“道长!”
叫声尾音尚在,已见到明河一身裹在飒飒剑光之中,渐薄渐淡。
他神色大变,顾不得其他,纵身向前,伸手一抓。只是明明看到明河能将谢碧潭救下安置,自己的手指却无论如何碰触不到实体,眼睁睁看着手臂从明河身上穿透了过去。
明河这时的目光到底落在了李云茅身上,纵然身影淡化,眉目间神色仍宛然可见。忽的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极为柔和的笑容。李云茅一扑不中,整个人都透身而过,将将握到了明河身后的赤霄红莲剑柄之上,便听得耳边温和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向自己道:“云茅,能见你长大成人,贫道甚是欢喜。”
李云茅全身为之一颤,握紧了剑柄,一时竟不能回头。膝下一软,持着宝剑跪了下去。身后再没第二句熟悉话语传来,北风夜飒,吹散旧梦,转眼已是再不能察,唯有眼前手中剑,光芒犹灿,宛如脱胎换骨,重焕金锋。
只是李云茅这边几人或静或愣,全然无话,破入阵中抢了白梅枝在手的叶枫骨却不在此列。从赤霄红莲剑五行归位,到明河最后一丝系在剑中神识消散,也不过片刻的光景。这片刻中,他已取了白梅,趁乱要退。
他退得巧妙迅速,却有另一道身影更快。眼前忽觉红影一闪,手中顿时空了。再抬头,英淇仍还站在现身出来的原地,手中多了一枝怒放白梅,暗香幽幽。
叶枫骨瞠目咬牙,但他心思缜透,一见英淇身后长枪,便明白适才借谢碧潭躯体一击败退唐子翎的定是此人无异。他心知自己绝非对手,勉强压了怒意沉声道:“你是何人?坏某之事,又夺某要物,到底是为何故?”
英淇冷笑一声,并不看他,只是把玩手中白梅。然那白梅枝便如同叶枫骨的死穴一般,掐在英淇之手,叶枫骨咬牙切齿,却也不能就此甩手离开。更不要说因他这一出声,早引来了另几人视线,各按兵刃,盯紧了他的动作,亭阁中的气氛,一时僵硬诡异之极。
打破这僵局的,乃是舒广袖一声惊呼。
她到底与另几人不同,一片心思全系在舒心身上。虽说有明河作别、英淇现身种种匪夷所思之事,连徐北雁都被拴住了视线,她却仍是在那片刻的惊诧后,又匆匆四下找寻舒心踪迹。因明河最后一道神识消散,赤霄红莲剑光亦敛,阵势大破,障目之法皆去,一眼便看到了直挺挺躺在毡席一角的舒心。舒心仍在昏迷之中,此刻更是血阳之气溃散了大半,简直如同半个死人。舒广袖一把过去,扑住弟弟,摸到的尽是冰凉身体、一手血腥,连胸口的起伏都难察觉了。她只当到底来晚一步,心魂俱裂,抱着舒心惨叫一声,双眼紧闭向后一翻,竟是也厥死了过去。
这一下惊动四方,高云篆第一个跳起来,冲到那一动不动的姊弟俩身边。好在他到底行走江湖时日多些,纵然惊慌,也未乱了阵脚,先一探舒广袖情形,乃是怒极攻心晕厥,并非大碍,便松了半口气,又去查看舒心情况。但这一看,顿时三魂七魄也飞了大半,托着小孩子冰凉凉的身体,连动都没得法子动了,只能连声道:“这……这……是谁下这般毒手!”
他这边连声音都变了调子,李云茅和徐北雁岂有还明白不过来的道理,一时顾不得英淇与叶枫骨莫名其妙的僵持,纷纷围上。这一来看清了舒心伤势,登时也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到底是高云篆缓过念头来,他手上不敢动弹,急匆匆冲着李云茅道:“某怀里,黑色的那个玉瓶,倒一颗出来。”
李云茅立刻一伸手,摸了瓶子取药,一颗异香扑鼻的碧绿药丸塞进舒心嘴里,遇涎即化,下了肚腹,却也依然不见什么起色。徐北雁最是与舒心投缘要好,眼看着他一息尚要不存,高高大大个少年眼圈顿时红了,抹了把脸跳起身,怒道:“到底是哪个下的毒手!黄……黄金履,是不是你!”他怒气冲冲轮剑指向叶枫骨,忽听英淇道:“下手之人,倒也不是他。”
梅林中正有一道身影悄然滑过,几乎与亭阁阴影完全融为了一体,无声无息遁入亭中。唐子翎的身法步伐极是精妙,纵然重伤在身,颇能隐忍,竟在叫人无所察觉的混乱情形下,重新悄悄攀上二楼,潜身观望。
他出身蜀中唐门,世代最擅隐蔽突刺之术,全力施为之下,足可将己身隐蔽得滴水不漏,乱中脱身。只是正如叶枫骨因白梅枝反被英淇牵制,那孕化着蓝玉妖身的巨大蝶茧还在亭中,他便无论如何不肯离开。非但不肯,还要豁出去般全力一试,从这众目睽睽之下将蓝玉带走。
李云茅是个聪慧之人,心情大起大伏之后,反而最堪冷静。英淇话中有话,喝住了徐北雁,他便将目光周遭一转,仔细打量。这时亭阁中诸般物事一目了然,毡席犹在,梅影香魂已散,却还余了一枚巨大妖茧在上。那足有一人多高的墨绿色巨茧入眼,李云茅心中“啊”的低叫一声,心中豁然一动。
这巨茧前所未闻,但对他来说却非陌生。无论是在郭家废园池畔,还是唐子翎和蓝玉赁居之处的后院,渺渺奇梦,已两遭见此妖茧沉于碧水之中。他心念电转,纵前一步,直接以手中赤霄红莲剑遥遥指定了巨茧,扬声喝道:“唐公子,还不现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