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亭中布局,稍许明眼之人也看得出乃是一座阵法,只是阵势还未唤起,不知用处。不过片刻之后,勾月攀至中天,忽然有脚步声自上一层阁楼下来。衣袂细声窸窸窣窣,似是不止一人。
稍候人影一转,果然有一男一女下到了亭阁底层。前行女子素衣高髻,眉眼含情,正是梅影娘子。随在其后的男子,一身锦绣黄衫,面孔却落在灯下阴影之中,不甚分明。
两人在毡席外停步,梅影眼如春水,目光竟似有些迷离,忽的叹了口气:“儿此身乃郎君赐予,能为郎君所用,亦得其所。此夜一别,终难再见,儿心中无所怨怼悔恨,唯有一点心意,望郎君成全。”
那男子点了点头,声音平静:“你说罢。”
梅影幽幽道:“黄郎是君,雪容是君,云风亦是君。然是耶非耶,又皆非君。儿无他愿,唯求一识郎君家山。”
像是没料到梅影竟提了这样一个要求,黄衣男子顿了顿,垂眼看她:“知之何用?”
“梦魂无望,灵思不泯,也堪相慰。”
梅影语调轻软,抬头直视男子视线,目光却瞬都不瞬,显见心意坚决。黄衣男子瞧着她的面庞,总似透过其中看到另外一个窈窕身姿,瞬间心头难得柔软一下,开口道:“旧日桑梓,一别多年,连某自己都快要忘记了。若非你今夜问起,西子湖畔的叶枫骨,大概已彻底湮灭在流尘之中,无人会再提及。”
“叶……”梅影缓缓把这个姓氏嚼在唇齿间,像是品出了千种滋味,但随即,敛衽伏身,拜了三拜:“叶郎,儿去了!”
她拜过之后,决然起身,往那毡席之中行去。步履轻盈,腰肢款动,不似寻常走路,倒如一场轻舞。忽以手击节,腕上镯钏、腰间金玉,顿做琳琅之声,曼声做歌:“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妾身愿作巫山云,飞入仙郎梦魂里……”
歌字寥寥,片刻既歇。音止之时,旋舞亦停。梅影正行到毡席正中,端端正正盘膝坐下,再不出一丝动静,宛如一尊女像。
叶枫骨听她歌、见她舞,脸上却无什么动容之色。直到梅影当中坐了,便将手拍了拍,朗声道:“时辰将至,唐郎,也该让阿玉贤侄入阵了。”
“哗啦”一声,忽听花叶俱动,一道巨大鸟影从天而降。待落了地,才看清原来是一架制作精巧的偃鸟,唐子翎默不作声跳了下来,怀中横抱一人,正是蓝玉。借着幽光,可见他原本雪白的小脸已毫无血色,短短几日,又消瘦许多,尖尖窄窄的下巴几乎瘦成了锥子,虚弱无力的靠着唐子翎。只一双大眼中还有神采,咕噜噜转着看了看叶枫骨,便垂下了眼帘,重把脸埋到唐子翎怀中。
唐子翎没多说话,冲着叶枫骨点了点头,抱着蓝玉也踏上了毡席。梅影坐处居中,蓝玉就被安置在她身后的位置,两人脊背相抵,间距不过三尺,呈阴阳咬合之态。
安置下了蓝玉,唐子翎抽手,却是犹豫了一下。这时他袖口一紧,反倒被蓝玉轻轻扯住了。容色惨淡的少年低低开口,只唤了一声“阿哥”,就抿住了唇角。像是有言难述、又似无话可说。唐子翎低头看他,定定半晌,才道了句:“过了今夜,就好了。”一边轻轻推开蓝玉的手指,起身退出毡席。
蓝玉眨巴着眼睛看他离开,心里便也觉得空了。他自己也不知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仿佛这次放开了手,便再难携。这个念头突然在脑中闪过,他登时心慌起来,脱口又喊了一声:“阿哥!”
唐子翎没来得及开口,却是一旁静观的叶枫骨轻笑了一声:“阿玉贤侄,待此阵功成,你脱了人胎,尽成妖骨,再不受生老病死之约,有什么话说不得,何必急在这一时。”
蓝玉恍恍惚惚看了他一眼,像是受了这个说法,只是到底又冲着唐子翎喃喃了一句:“若我好了,阿哥,我想回苗疆……”
唐子翎立刻应他:“好!”随后又转向叶枫骨,沉声道:“雪容先生,请。”
叶枫骨点了点头,嘴角攀上一丝奇异的笑意,抬了抬手,竟有剑意自指端迸出,落地成阵,气韵悠悠,化作无形气网。瞬间其中灵气开始蜿蜒游动,呈生生不息之态。此刻若是李、高二人在前,定然大惊。眼前铺开的,竟是纯然纯阳驱气成剑之法,神剑夺魄,垂拱三清,护定了阵势方圆。
叶枫骨动作不停,抬头望了望天星,便从怀中取出小盒,揭开盖子,手腕一抖,叱了声:“归位!”一玄一青两道流光,自那盒中窜出,刚在空中一定,就仿佛受到牵引,一前一后直贯入阵中,悬停在了梅影和蓝玉头顶。各自光芒吞吐,沛然水木之气自内而出,徐徐流转。叶枫骨又看了唐子翎一眼:“土元。”
唐子翎默不作声,却也配合的抬了抬手,掷出的正是上午李云茅交与的土元。那一点黄光出手,果然也好似生了眼睛,滴溜溜奔入阵内,定在了半空。
叶枫骨这时才伸手取下背后剑袱,一抖而开,露出红光璨然的赤霄红莲剑。他持了剑在手,上前两步,将其竖在毡席前一座小小的石台上。台子颜色火红,不知是何材质,靠近几分,就觉热气扑面。平滑的台面上留了个不大不小竖槽,正可将剑身稳稳嵌入。竖槽前,又掘出小小一个凹坑,搁置了余下的返梦香。
香块一落入红石凹坑,发出一阵极细微的“滋滋”声响,随后便隐隐有轻薄烟雾蒸腾而起。那香烟并不随风晃动,笔直上升,渐浓渐郁,不过一刻钟光景,就将赤霄红莲笼罩其中。忽的一声剑吟,被裹在烟雾中的宝剑上猛的绽放出刺目红白两色光芒,光簇一拔而起,直冲顶梁。同时无数剑气迸射,寒光如电,饶是叶枫骨退得迅速,仍有一片袖摆被割裂。布片尚未落地,已成丝缕。
一瞬不瞬关注叶枫骨举动的唐子翎立刻紧绷,一手虚抬,臂端银钩吞吐冷芒:“这是何故?”
叶枫骨已退出了五尺之外,乱迸剑气不及之地,尚有余暇理了理衣冠,才悠然道:“无妨,这是地火之功将成了。”
“何意?”
叶枫骨笑了一声:“天火大梦返,地火流光换。以地火焙返梦之香,可倒拆阴阳,偷换流光。火元金元同在赤霄红莲之中,需以此法析出,才堪取用。只是金元一离,三刻之后,此剑便成废铁尘埃。宝剑有灵,大约是不甘如此,才激起了剑气吧。”
他说着话瞥了面无表情的唐子翎一眼:“身为武者,你莫非也为此剑可惜?只是莫要忘了,舍此一剑,才能成就你与某各自多年夙愿。世上本难有双全之事,一路行至此,牺牲已多,何惜此一剑乎!”
说话间,白色烟雾如练,已将赤霄红莲彻底裹住,只能隐隐看到红白光芒在内烁动。只是四下乱射的剑气,却是越来越少,越来越缓,似也被厚厚的烟雾所拘,再难透出。又捱过两刻光景,猛然一声金声玉振,撼动亭宇。两道红光白芒疾冲而起,旋入阵中。再看地火石台,连着返梦香,俱已被震成齑粉,散落满地,不辨形状。
叶枫骨“哈哈”一笑,双臂一振:“五行齐而造化殊,阴阳倒而生灵返,阵起!”
随他动作,虚空之中隐做“轰隆”之声,五行精元汇聚,滴溜溜在梅影与蓝玉头顶开始旋转。转速越来越快,几成残影。蓦有五彩霞光如同披练,流垂而下,将两人皆笼在了其中。
蓝玉轻哼一声,双目紧闭,眉头蹙起,有一股璀金色的明亮光芒自他体内浮现,似个白金颜色的光罩,凝结在了身周。而梅影身上缓缓绽出的光晕色泽,却呈青黑颜色,浓郁如油,幽光烁烁,与蓝玉大相径庭。
叶枫骨胸有成竹,双手连连划动,结出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印,口中喃喃低诵:“阴驱阳返,阳转阴行,洗魂伐骨,敕令!”
随着十指叩出符令,金芒幽光陡然开始流动,幽暗阴光自梅影腰腹汇向蓝玉之身,明灿阳气却从蓝玉头顶流向梅影。一时间阴阳各自汇流,一者集阳,一者纳阴,错乱乾坤。
唐子翎在旁很是关注蓝玉情形,因见阴光缓缓入体,未生排斥不适之状,才微微松了口气。事前叶枫骨曾向他二人解说明白,这一阵乃是各取所需,互利互补情形。拔尽梅影幽魂体内阴气,灌注于蓝玉之身,挟以阴五行滋养,便成纯阴妖体。而尽承蓝玉体内残余阳气与阳五行灌注的梅影,也可助叶枫骨成就一桩夙愿。唐子翎没去打探这“夙愿”为何,唯独关心蓝玉安危。但蓝玉与梅影贴背对坐,眼角余光难免波及,忽的微微一愣。
就见明光浴体下的梅影,周身轮廓竟不知不觉开始虚化消亡。那蒸腾阳气淋在幽魂鬼体之身,便如滚汤浇雪,触之即融。不过片刻功夫,身形影像已淡至浅浅一层。只是这般硬生生炼化阴体的痛苦,梅影犹然闭目宁坐,神态不见半分挣扎,安详宁静一如往昔。唐子翎蓦一想到适才在亭阁之上,浅浅听到的她与叶枫骨几句诀别,难得的心中也滋生一缕惋惜之感。但见梅影此刻模样,毫无怨怼,倒似终偿所愿一般。这其中滋味当真如人饮水,难以置喙。
正这般心思电转,梅影那一方又生出些许变化。几乎已尽成透明的女子形体之中,隐然有一片轻浅荧光开始烁动。随着梅影身形越淡,那光芒便越清晰,终至能够依稀看得出轮廓了,却是一枝俏丽盛开的白梅。花蕊颤颤,瓣梢若含露,不胜其娇,亦不胜其美。只不过二尺长短一茎白梅,周遭满园梅雪,比之皆成了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