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翎登时眉头一拧:“子玉……”
蓝玉在帘子后轻笑一声:“我又不是当真的妖怪,哪里就怕给人看。李道长也跟那些只知道喊打喊杀的腌臜人不一样。他来给我送药治病,本就该当面写过人家才是。”他顿了顿,声音还是笑嘻嘻的,又冲着李云茅道,“李道长,请来后面说话。我如今是不大便利出去,只得麻烦你多走两步啦。”
待到了后堂,才发觉竟是整间屋子都的门窗都被毡布遮了个严严实实,半点透不进阳光。蓝玉赤足盘膝坐在一张坐席上,身边点着两个火盆,又有几盏灯火高下错落摆在屋里,才不碍视物。他仍是一副苗人的打扮,佩着一身叫不出名堂的叮叮当当,雪亮的银饰被火光映得闪亮,倒更衬得他一张小脸雪白。
蓝玉正在摆弄他那两条蛊蛇,见李云茅进来了,就松开了手站起身,笑眯眯的行了个苗礼:“李道长,好久不见啦!”
李云茅也不惧怕他身边围着的蛇虫蛛蝎之类,同样乐呵呵的回礼。只是两人打上了照面,正看到蓝玉一对眸子,莹莹透紫,与先前见面时普普通通的黑褐颜色已截然不同。李云茅讶异一声:“蓝小公子,你的眼睛……”
蓝玉托着下巴叹了口气:“人不人妖不妖的,就变成这个样子啦。不过你也不要怕,我当真不吃人的,我比较爱吃阿哥煮的饭菜,大把的麻椒扎得舌头爽快。”他说着话自己又笑了,“对了,你是降妖捉鬼的道长,怎么会怕我。”
李云茅笑道:“贫道也不是凶神恶煞到见了异类就要抓起来,倒是唐公子好似不太信任贫道。”他便把锦囊递过去,扭头看向唐子翎,“人也见到了,土元也给了,唐公子这回可放心了吧?”
唐子翎难得把一直绷紧的面皮略微松动了,点了点头:“若没有他事,李道长请吧。”
“啧啧,这样就要赶人了!”李云茅嘴上抱怨,脚下却没挪动,仍冲着蓝玉说话。只是他言语间虽还是一贯笑呵呵的口气,眉宇间神色却多了几分凝重:“蓝小公子,你莫嫌弃贫道说话难听。半妖之身,两头不着,做人难,做妖更是难。只靠着这些偏门法子续命延寿,不是长久之计……”
他身后唐子翎猛一眯眼,冷肃的杀气瞬间蔓延。
李云茅却没再待他说出什么不客气的话来,冲着蓝玉拱了拱手:“那贫道就告辞了。”
唐子翎跟着他出了内堂,这一遭顿时更没了什么好脸色。李云茅毫不介意,向他打了个招呼要走,忽又听隔着厚厚的门帘,蓝玉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李道长……”
“蓝小公子何事?”
那声音迟疑了下:“你可认得一个名唤雪容之人?”
“并不认得,何以有此一问?”
“没事……李道长慢走。”
李云茅略有些疑惑的告辞出门,那门几乎是贴着他的脚后跟就关上了。“咣当”一声,很是从门楣上震了些灰下来。李云茅摸摸鼻子,想也知道是自己最末那几句话不甚讨喜,犯了唐子翎的忌讳,因此也不放在心上。倒是蓝玉向自己问起的那人,不知有什么缘故。他把“雪容”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念叨了几遍,只是到底认识的多是华山上的同门,上至师长,下到同门子侄,想了一回,也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只好暂且搁下了。
那边唐子翎关上了门,却是一脸凝重的扭头回了里间。蓝玉还坐在那里跟自己的两条蛇玩,教着小蛇怎么把身子打成一个蝴蝶结。他看了片刻,过去陪着坐下,淡淡道:“你不该提到雪容先生。”
“即便我说了,李道长也不认识他,又有什么关系!”蓝玉放开两条蛇,抱着自己的膝盖有些闷闷不乐,“大不了雪容先生知道了,生气了,不再肯帮我……阿哥,说不得他放手我去自生自灭,倒比现在这样子还好些。”
唐子翎呼吸登时一促,一把握住他肩膊:“莫说傻话,雪容先生是蝶姨娘的师弟,他必不会骗你。等到天命五行聚齐,催动阵法,让你脱去凡骨,以后就再无什么病痛困扰。届时无论你想去哪里,做什么,都再无拘束,才是最好。”
蓝玉闷闷应了声,还是垂着眼,只将两只胳膊绕上唐子翎的腰,把脸也一道埋进了他怀里:“我若成了妖,日后有千百年的寿数,可阿哥你终归凡人,能陪我的不过数十载光阴而已。那漫长岁月,我要来何益。”
他这一说,唐子翎也为之沉默。只是沉默过了,抱住蓝玉,口气仍是坚定:“日后自有日后的办法,但你若不尽快洗骨化妖,连明年都撑不过……还谈什么之后。”
蓝玉埋头在他怀里只是笑,然而那笑声中却听不出多少开心的意味:“阿哥,但凡我多活一日,都是踩在别的什么的尸骨上过来的,可即便这样,我也不忍心不活着。我背了这般多的冤孽,哪怕做再多的好事,帮再多能帮的人,也是于事无补。说不得,就算洗了妖身,得了寿元,也没那么长久的日子好活……阿哥,你需得活个长命百岁,说不定,咱们还能一同埋回到西疆的土中去呢。”
唐子翎拥着他,一时却是无可安慰,只能不断用掌心在他肩背上摩挲,连蓝玉垂散下来的头发都揉乱了。好半晌后,才低声道:“不管去哪,我都陪着你。你先好好歇息一会儿,等到了晚上,去见了雪容先生,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蓝玉乖巧的点了点头,那卧席就在一旁,顺势抬头爬过去躺下了。只是他翻身朝着内侧,却还要背过一只手去拽紧了唐子翎:“阿哥,再陪我一会儿。”
唐子翎沉默着拍了拍他,果然没有离开。就那么枯坐到蓝玉的手上慢慢松了劲,睡着了,才起身拿起几上的锦囊,捏在手心攥了攥,放进了怀里。
他撩开门帘出去,蓝玉仍是背对他躺着,合眼睡得安稳。只是长睫之下,忽的划过一道湿痕,竟是睡梦中不知因何,潸然落泪。
问岐堂中的几人各自办完了事陆陆续续回来,倒是李云茅大包小裹的最早。他从归义坊出来,又往西市买了些年节必备的用度。那坊市中人头攒动,任凭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只得老老实实挤在人堆中,一步一步挪着。好容易将谢碧潭嘱咐的物件买得差不多,李云茅忙一头大汗的寻着空子钻出来,挤挤挨挨中,也不知钩拉到了哪里,“当啷”一声,腰下坠着的一枚玉佩也被剐掉了。
这佩玉不过是个寻常物件,大唐疆域之内,但凡是个平头正脸的,多有佩戴,取其如玉端方的口彩罢了。李云茅这玉不值几个钱,不过戴在身上也有两三年,多少养出了些敝帚自珍的感情,忙拾了起来,细看时,那玉上原本雕着鹿鹤同春的吉祥图案,如今正在白鹿头顶,一双鹿角的位置,被磕了个指甲盖大的豁口出来,显见是破了相。李云茅也是无可奈何,唉声叹气可惜两声,把玉揣回怀里。虽说物件不算贵重,心下却隐隐的生出几分不舒服的意味。除夕当头,摔了佩玉,到底不甚吉祥。
只是他回到问岐堂,才来得及将满手的东西一一放下安置了,就听大门口一阵大笑声,还有小孩子又尖又亮堂的嗓门在拍手欢喜的叫嚷:“看傩戏喽,看傩戏喽!”
李云茅一抬头,就见门口卷进来一股颜色鲜亮鲜亮的小旋风,后面还跟着个笑嘻嘻的高云篆。那股小风刮到院子里站了站,原是个八九岁的男童,生得眉目如画雪团一般可爱。大约是在年中,穿着一身簇新的鹅黄袄裤大红鞋子,头上梳着总角,也坠了叮当作响的金铃铛。打扮得仙童好似。
李云茅看到他就也笑了,一弯腰抱起来,在男童鼻子上揪了一把:“小点心,怎么你自个跑来了?你阿姊呢?”
男童抓开他的手,黑葡萄似的眼珠瞪得大大的:“我不叫点心,我叫舒心!阿姊在家里呢,我先跟高哥哥过来玩。”
李云茅“哈哈”大笑,换了个方向继续去揪舒心的鼻子:“就你这样长得白白嫩嫩的,华山上的老虎啊狼啊最爱吃了,你可不就是块点心。”
舒心登时不乐意了,挣扎着跳下地,两只手叉了腰不服气道:“雁哥哥可厉害了,什么老虎才不怕呢!他还说,等去了天策府,每人都有个小狼崽养的,一点点养大了,长成威风凛凛的大狼,什么老虎豹子的,都打得跑!”
“雁哥哥?”李云茅想了想,那边高云篆已经笑道:“就是徐北雁小将军,他两个玩得来,好得好似一个人。舒心的魂都被勾着跑了,这下是不送他去北邙,也不成喽!”
他两个倒底不似女人家心细心杂,思虑过多,又疼惜幼弟。只觉得北邙天策赫赫百年威名,男儿投身其中受上一番磨砺,颇是好事。舒心既然一心要去,乐见其成。为了这个,高云篆也没少受舒广袖的白眼,只是拗不过舒心人小主意正,说不得就要定了下来。只等春暖花开,一行人从华山和扬州走上一趟回来,就要往东都去了。
也因着高云篆和舒广袖越走越近这一层关系,舒心跟他师兄弟两个都不眼生。小孩子打小养在忆盈楼,耳濡目染,学了很多伶俐乖巧,这时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又欢呼着抓了把草料往牲口棚逗驴逗马去了,高云篆这才道:“今晚少不得要熬个整夜,舒姑娘说她昨晚有些浅眠,睡得不好,想趁着天早再歇上一回。舒心一个在家坐不住,就让某先带过来了,随便他跑跑玩玩,分出点儿心瞧他一眼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