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碧潭一早备下笔墨,洋洋洒洒开出了单子,足有十来样之多。李云茅从旁走过看到了,一伸手抄过去,三眼两眼瞄过,笑道:“这么几样东西,某跟高师兄去买就够了。正好等下还要去见唐子翎,一并的出门。你白日里且好好歇着,到了晚上,有的是热闹要劳神呢!”
谢碧潭自是没他手快,再去抢回来也是晚了,只得瞪了瞪眼睛:“你要去就去,谁还拦着你不成!”想了想又道,“只是……你说还要往蓝玉家中走一趟?某……也想一同去看看。”
李云茅立刻摇头:“你去又是做什么,如今蓝玉病着,唐子翎定是不肯让他见客。要是说去见唐子翎……你在家对着驴子马说话,大概都比对着他有趣得多。”
谢碧潭听了他的比方登时撑不住乐了,搁下了笔:“哪有你这样说人的……罢了,你不乐意某去,某不去就是。只是你将这一桩事了结,倒是要怎么告知危氏母女,让她们安心?”
李云茅道:“那老夫人自有趋利避害的本事,她能放心带着女儿离开问岐堂,已是有所知晓了。”他想了想又觉有趣,笑道:“你平素最不喜掺和进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如今怎的改了性子!”
谢碧潭立刻拿大大的白眼翻他:“自打认识了你这妖道,门前往来,尽是妖魔鬼怪,还有什么掺和不掺和的。哪天来一个正正经经的好人登门拜访,某才稀罕呢……”
他话没说完,忽听院子里大门响动。高云篆正在外头,顺便过去开了门,一见来人,倒是相熟的,便笑嘻嘻扬声冲着屋里喊道:“黄郎来了!”
屋里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噗”的一同笑了出来。谢碧潭边笑就边收拾了纸笔,起身外迎:“这真是……才说着话,就被打嘴了,可见做人当真不能铁齿!”
黄金履如今也算是极熟悉的客人,并不拘束,与高云篆打过了招呼,就自个向着屋里走进去。两边碰了个对头,恰听到谢碧潭的话,便冲着两人拱了拱手,笑道:“发生何事,怎的不能铁齿?”
因着几人也一同经历了些神鬼之事,少有什么顾忌,谢碧潭笑着将前情说了,一边让客进屋。只是黄金履听了,却站住了脚:“其实贤弟此话也非不准……你可知某今日来是为何事?”
谢碧潭和李云茅两个俱说不知,黄金履便道:“今日相国寺有法会,某在家中闲坐,忽的想起先前说过要叫你一同前往拜佛,消消这段时日身上不顺遂的气运。既想到了,索性起而行,便来登门。如何,谢贤弟可愿赏光同去?”
听黄金履这一说,谢碧潭颇是感念他还惦记着当初对自己随口一说之事。如今既然被李云茅揽下了采买的杂务,往相国寺一遭,也不过半日既回,误不了晚上诸多耍子,没什么犹豫就点了头。李云茅也乐得他无事一身轻的出门逛逛,免得总惦记着蓝玉和唐子翎之事,便笑着向黄金履作了个揖:“那今日碧潭就有劳黄公子了。”
当下也不多坐,两边四人各自出门,各行其事。谢碧潭虽在长安两年,问岐堂中却只他一个,整日里脱不开身。他那时又是对着僧道鬼神皆无什么兴趣,故而这闻名遐迩的相国寺,还一次都不曾去过。
好在黄金履是个轻车熟路的,只带了两个小子看马,自己引着谢碧潭入内。一路上见了几波沙弥并两个大和尚,倒有半数认得他,互相道了安好,可见果是一位熟客。
谢碧潭跟着他,也一路见佛拜佛的过来。只可惜当日那位赠了黄金履佛珠的法师如今已外出云游去了,并不在寺内,不得相见。又问起道知和尚,也已离开。连寻两人不遇,谢碧潭便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那相国寺又占地广袤,走走停停,虽是走马观花,也用了两个时辰不止。
黄金履也已看出他到了后面有些索然之意,那寺里相熟的和尚来请去斋堂用些素饭,便做主回掉了,转头对谢碧潭笑道:“大年除夕的,弄一肚子斋菜没甚意思,不如去舍下用顿便饭。某再叫人套了车送你回去——某那有调配好的屠苏、椒柏,想你们许是没时间筹备,一并带上两坛,总比市上沽的味厚料重些。”
谢碧潭自是认可,两人便又从相国寺折往黄宅而去。正屋中果然已备好了一桌酒菜,虽说只有两人吃饭,菜肴却颇丰盛,席间黄金履谈笑晏晏,兴致极佳,频频举杯相让。谢碧潭心想大约是年节之下,精神爽朗,更不好推辞,两人说笑间动箸,不觉已饮了许多。
正饭足饱,酒半酣,黄金履忽一击掌,笑道:“险险忘了,今日邀贤弟来,还有另外一事。久闻万花谷中子弟皆文采风流,七艺俱佳。前日某忝得了一件乐器,正要与贤弟共赏一回。”
谢碧潭也是酒兴在头,闻言笑道:“是何乐器,黄兄何不取来一观?”
“稍待。”黄金履立刻起身离席,片刻后,袖着一物归来,亮与谢碧潭观看,“正是此物。”
谢碧潭搭眼去看,他拿在掌中之物,鹅卵大小,通体晶莹润白,是由一块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那玉器上布有五音六孔,便于捧奏,原是一件玉埙。只是埙器寻常多属陶、属骨,似这般以整块的上品白玉制成,实属罕见。
他此时微醺,便笑道:“好稀罕的玉埙,黄兄是从何处得来?平日未尝听你提起过,今儿既见了这埙,不想黄兄原也是擅音律之人。”
黄金履手捧玉埙,淡淡一笑:“不敢当,略通一二罢了。”说罢,将埙凑至唇边,呜呜咽咽,吹奏起来。
埙声拙朴,大约因是以玉为器,又添了几分清亮悠扬之声。黄金履奏出的曲子不知名目,未曾听闻过,但落入耳中,如泣如诉,诱人哀思。谢碧潭不自觉时已入曲境之中,一时间飘飘渺渺朦朦胧胧,忽听“哗啦”一声,推开了面前碗盏,伏卧在了几案之上。
那埙声音律正至极高处,一个转折,戛然而止。黄金履搁下玉埙,勾唇笑了笑,轻轻唤了声:“谢贤弟?谢碧潭?”
谢碧潭浑然不觉,仍旧趴在几上一动不动。
李云茅并未叫高云篆同行,乃是独身一个去寻唐子翎。高云篆也对自家师弟的本事放心得很,胡乱嘱咐几句,就嘻嘻哈哈先拿了谢碧潭开出的单子走了。倒是临走时,颇不舍的回头看了又看,十分依依惜别的样子。
李云茅笑眯眯挥手撵他:“又不是白给了唐子翎的,过上几个月,就算他不还,某还不会登门去讨么!这好歹也是赤霄红莲上的东西,岂会平白送了人!”
高云篆这才哀哀怨怨看他一眼:“你记得就好!”抹头去了。
李云茅不在意他的插科打诨,循记忆找上了唐子翎和蓝玉的住处。仍是那片偏僻之极的窄街,年节之中,也未见多少喜庆气氛,照旧冷冷清清,没什么人迹。
他从街口拐进去,一栋一栋宅院看过来。有一段时间不曾登门,这些老旧屋舍的门面瞧来又都差不多模样,辨认起来倒也有点吃力。只是还没等他从中选出眼熟的那一间,忽听开门声,斜前方一户人家蓦的拉开了大门,仍是一副冷冰冰样子抱臂站在门口的,不是唐子翎又是哪个!
李云茅上下打量他一回,扬起笑脸:“唐公子,年节当下,何必还是如此脸色。家人有疾,更需喜气相冲不是!”
唐子翎却不与他废话,直接伸手:“正是三日了。”
“何必如此性急啊!”李云茅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晃了晃,“贫道专程送‘药’而来,就不请某入内小坐,歇歇腿脚么?”
唐子翎目光在那囊上一转,似在掂量,又似猜测,片刻后竟当真后退一步,让出个可以过人的空隙来:“旁门左道,李道长若是肯走,就请进吧。”
“贫道交游只论缘分,岂分路数。”李云茅笑眯眯应他,一甩麝尾就进了屋。那屋里陈设与前次并无什么变化,通往后堂的门上依旧挂着厚厚的帘子,牢牢挡住了欲窥探的目光。唐子翎更是毫不客气直接站在了门帘前面,开门见山:“那囊里就是土元?”
李云茅慢吞吞抽开了囊口由写了符咒的丝帛制成的系带,一缕精粹元气顿时溢出,不容错认。他这才道:“贫道素来言而有信,只望唐郎亦如是。”
唐子翎见到了东西,冷硬的神色终于有了些缓和,点头道:“唐门中人,信字为先。你既然拿来土元交换,那两名女妖的性命,某自然也就放过,再不去动她们。”
“如此甚好,甚好。”李云茅说着话,反倒又把锦囊系上了,“只是贫道尚还有一个附带的小小要求,望唐郎允之。”
他这样一说,唐子翎顿添了三分不悦颜色。只是土元尚在李云茅之手,只好压下不快,冷哼一声:“说。”
“贫道欲见蓝小公子一面。”
杀气亦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弥漫开来,唐子翎一瞬间绷紧了脸,视他如敌:“不允!”
李云茅倒不惧他这阵仗,仍是笑容可掬:“贫道送来土元,是为蓝小公子之疾。这样算来,好歹也是半个大夫。大夫欲见病患,无非是为病况深浅而已,别无它意,唐郎莫要误会了。”
“子玉的病非你能治。”唐子翎不为所动,指了指门口位置,“留下土元,你可以走了。”
只是任凭唐子翎开口送客,李云茅却是个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他又不急、又不恼,笑眯眯的磨着嘴皮子。那装着土元的锦囊被他捏在手里,唐子翎几次想要翻脸,都不得不又压住了。正极为不耐之际,忽听后面屋子里传来几声清脆银饰碰撞的动静,有人道:“李道长,请进来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