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外埙声更加清晰,叠叠宕宕,千回百转的落到两人耳朵里来。谢碧潭眼神有些发直,却还能柔声道:“舒心,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舒心早就在这锁了门的院子里待的有些憋闷,小孩不管什么热闹还在后头,听着街上一阵一阵的喧哗心痒得不行。再听谢碧潭这一问,忙不迭的点头如捣蒜,连声应好。只是想想阿姊拧自己耳朵的架势,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不等高哥哥和阿姊他们了么?”
谢碧潭幽幽一笑,伴着空中回荡的呜咽埙声更有几分诡异:“不等他们了。”
十五 碎琉璃
临近二更,正是夜色浓黑北风凛冽之时。只是除夕夜中,不同以往,长安城内,灯笼火把燃如走地焰龙,从各处坊院直铺开到皇城中去,将辽阔天子都城,照彻通明。
这大片大片数不尽的灯光中,又有蜿蜒成阵者,前驱后窜,沿着各条大街穿行舞动,甚至还有最为粗壮绚丽的几条,直往正北而去,正是那许多傩舞的队伍,掐了日落后的吉时,开始周行长安,祈福驱傩。这一通热闹,夜越深越欢腾雀跃,穿街过巷而走时,更有无数的百姓欢呼夹杂其中,人声鼎沸,鼓乐喧腾,蔚为大观。
虽说傩舞乃是年夜惯常的习俗,但盛大莫过于皇都凤城之中,举国一襄,即便江南江北一代繁华州城,也莫能相比,更叫初来乍到之人,恨不得多生了双耳双眼手足,簇拥其中乐而忘返。
长安城中素来多有外乡乃至外邦客旅之人,逢此佳节不得还乡,也少不得要入乡随俗沾些喜庆气氛。就有那会做生意的逆旅,在院外或坊道两侧排铺些胡床几案,乃至搭起彩棚,将各种水酒果菜、面具鼓乐、灯笼火把无所不备,招待客人尽情一用,宾主皆欢。
杨家兄弟下榻的这家逆旅,因着位置便利,更颇有财力,索性将贴着坊内街边的一座两层阁楼收拾了出来,在那二楼铺上毡毯,设了酒席,专供住客临街观赏傩舞,把酒言欢,也算是生财有道。
杨怀月不吝钱财,早早掷了金帛,选下位置最好的一处。那逆旅中设有厨房,大把的赏钱下去,美酒佳肴便流水样送上了楼。他身有所持,不惧钱财外露,更断然不肯叫兄长有一丝半毫的委屈,这般大张旗鼓张罗一气,直叫旁人羡也不是、妒也不是。他兄弟两个却浑如不觉的,肩挨肩并头坐了吃酒。
几盏佳酿下肚,又闻喧嚣鼓乐声由远及近,火龙也似一阵人潮,热热闹闹从西而来。这一会儿功夫,傩舞的队伍过了也有两三群,倒算这一队声势最为浩大,唱和之声,喧腾不已。
杨思飞却是不大擅饮,又不想扫了弟弟的兴头,趁着这个机会起身,扶栏杆下眺,看那傩戏。不想杨怀月登时跟过来,抖开裘皮斗篷牢牢把他裹了,又趁着没人看得到,连手都一并拢到怀里,凑近了小声笑道:“怪冷的!”
杨思飞半真半假推了推他,也笑起来:“这楼上避风,又吃了好几盏酒,身上颇热,哪里就冷了。”
“哥哥不冷,便当做我冷就是。”杨怀月闻言,倒凑得更近些,兄弟两人好似一同裹在了宽大厚软的裘皮斗篷中,碰着头,轻声说话,边扶栏下看。
那傩舞的队伍越走越近,锣鼓欢笑如浪,楼上彼此间说话的声音反倒被压了下去。杨怀月乐得如此,直把嘴巴凑到了兄长的耳廓边,轻声慢语的说着些笑话。只是说没两句,不见杨思飞发笑,反倒是突的皱了皱眉。
杨怀月登时敏锐万分的觉得了,他洞明兄长心思,这一皱眉断然不是因为自己,立刻便也向着楼下人群中张望,一边轻声道:“怎么了?”
问话的同时,目光如电在傩舞队伍中扫过一回,已落在了一处有些不大不小骚动的位置。
果然杨思飞也将视线投往那一处,抬手点了点:“你看。”
除夕驱傩舞戏,最是热闹,非但每只队伍各有名号,尤还不禁围观游人趁兴加入,共襄盛举。因此往往一只几十人的驱傩队列,舞到兴致高昂之极,足可见百数人之众。那些凑趣歌舞的百姓,大多自备傩戏面具,更是光怪陆离、百样纷呈,蔚为大观。
杨思飞指点看处,正是游走在傩舞队伍外围的助兴人群。那热闹非凡,且舞且走的队列中,却有一人逆向而行,像是要穿过人群,往西南而去。只是他脸上也戴了面具,甚至背上还背了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同样以面具盖脸,却是一动不动,全无那些围观的小孩子欢腾笑闹模样,安安静静趴在那人肩头。这行迹怪异的一大一小混在傩舞队伍中,周遭皆是兴高采烈的节庆之人,并不如何惹眼。但杨氏兄弟居高临下,刻意一望,登时觉出了十分的蹊跷。
杨怀月心思敏锐,转念一想,立刻道:“莫不是趁着人多眼杂出来偷孩子的拐子,得了手正要跑了?”
杨思飞却还是望着人群中,沉思模样,片刻后沉吟道:“这人虽用面具遮了脸,身形体态却有些眼熟,不知是谁?”
兄弟二人目光一同落在那人身上,他两个修为皆是不凡,眼光更毒,打量一回,杨怀月已道:“这人似是寻常身手,没有什么功夫傍身……”
忽的两人皆是一愣,异口同声道出一个名字:“谢碧潭。”
驱傩队伍且歌且舞,一路往向城中而去,那般的热闹喧嚣自不需说。队伍过后之地,围观百姓或一同随之前行,或兴尽了回家中吃喝守岁,喧天的鼓乐声倒是渐渐淡了静了。烧天般的灯笼火把渐行渐远,只剩下家家户户院中透出的庭燎的火光,街道上顿觉黑暗,比之之前倒还更盛几分。
一片黑暗中,几道人影分前后快速穿行在坊街之中。因是除夕夜解了宵禁,各坊门户大开,足可畅行无阻,一路到了安化门附近。
因是佳节,虽说城门仍是依着时辰关闭,却开了一旁侧城门,容人进出。一方彰显天子与民同乐,允许周遭乡野百姓入城驱傩的恩典,一方也便利了那些除夕年夜还得守门的兵士,得些辛苦钱打酒,算是体恤下属之策。这一来,当真时不时也有车马行人进出,算不得彻底冷清。
谢碧潭此时已摘了傩舞面具,露出苍白白一张脸,直愣愣的眼神,抱着怀中舒心往侧城门走去。他身后不远处,杨家兄弟站在城墙阴影中看得清楚,几乎是有点无奈的互看了一眼,杨怀月就小声笑起来:“这姓谢的小郎君,怎的三天两头就要丢魂落魄,难怪他那位道长要劳心劳力的守着!”
杨思飞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别乱说,窃掳孩童,非是小事,看他究竟要去哪里。”
两人说话间,谢碧潭已到了城门洞下。那里立了灯杆,又有两具胡床,坐着把守关卡的兵士。虽说有人进出城中,到底稀少,大多时候无所事事,那了几个兵士少不得还要喝酒吃肉凑一堆耍子。这时一个眼尖的见他过去,没说起身,倒冲着门洞里头喊了一声:“一个俊俏郎君抱着个孩子,可不是你等的人来了?”
门洞深邃,看不清楚,只模糊见到一角裙摆衣袖闪过,应是个女子。那人从门洞里递出小半串钱,守门兵士得了,便挥挥手,放了谢碧潭过去。再一闪眼,已都进了黑洞洞的城门,连个影子都落不下。
这一来诡异上叠了一层诡异,杨家兄弟心知蹊跷,也没往城门跟去。两人斜行几步,身如烟雁,已在一个极为不显眼的阴影处升上了城墙。蔽身下望,四野无人,却看到一辆马车正辚辚起步,往着西南而去。那车马寻常,无甚特征,只在车前悬了两盏灯笼,亮堂堂点着,似做照明之用。灯是绛红罗纱,上面印着两个墨字:“三雪”。
李云茅和高云篆好容易在浩浩荡荡的香烟法事中脱身,已是定了初更。因除夕夜解了宵禁,两人告辞得越发艰难,终于灰头土脸一路跑到舒广袖住处,天色已是墨黑。好在想到家中还有谢碧潭在,照顾舒心准备除夕诸事,才算放心。
舒广袖那边已经又备了些饭菜点心,足足装了四个大食盒。正好叫他两个提了,自己拎了盏灯笼,一行三人,往问岐堂去。
一路上,驱傩队伍已渐渐聚了起来,有唱有跳十分热闹。因这长安城中的气派到底与扬州不同,舒广袖满眼看得新鲜,一时与高云篆说得开心,高云篆便笑道:“这尚不到最热闹的时候,还要天再晚些,往朱雀大街走上去看才好。那里舞着的都是要往皇城中去的,个个都有叫好的本事。”
说着话,三人拐进问岐堂后院大门所在的巷子,一旁李云茅忽的向前一指,也乐了:“这长安城中的傩戏果真别致,不仅要往皇城里头去,还要挨家挨户的上门。”
几人随着他的说话往前看,正是自家大门口的位置,门前挑起的灯笼高光照下,果然有个带了傩面的人,杵在门前,片刻蹲着片刻站着片刻走着,抓耳挠腮好生闹腾。那人面孔虽被面具遮了,高高大大的身形却十分好认,三人顿时“噗嗤”都笑出了声,高云篆便撩起嗓子喊道:“徐小将军,大年除夕的,怎的蹲在这里挨冻来了!”
那人正是徐北雁,看来颇在门外等了一阵子,连连跺脚哈气,才道:“大过年的,怎么你们倒锁了大门都跑出去了,害某蹲在外头白等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