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半身掩在被下的男子不由得微微一颤,身子略僵。只是很快重又放得柔软,笑叹口气:“逸飞,你又顽皮!”
青年已将半截锦被也揭开了,原是松松圈住了兄长一边脚踝,另一手就伸长了些,往旁摸过足衣暖履,慢条斯理替他穿上,这才眨了眨眼道:“那位谢先生当时是要出门看看的,只是他既无靴、又无履,总不能打着赤脚冰天雪地跑将出来吧!”
那男子闻言也不由得失笑,摇了摇头:“到底是万花弟子,莫要捉弄他了。听你所言,这谢先生应是已神智清明,与昨日很不相同。他既已醒了,便过去看看,听他有何说辞吧。”
“不急,且先梳洗了,再叫人送早饭来。那人折腾了一两日,怕不也是饿的,吃饱了再说岂不更好!”青年一边就站起身,打算出去招呼店中伙计过来服侍。
只是他连一步都还没迈出去,小院外头倒先响起了拍门声。不知道是哪个店伙计扬着大嗓门在叫:“两位郎君,可起身了么?外头有客来,要见二位说话呢!”
兄弟两个对看一眼,俱不知所来何人。那青年快了一步,先行跨出房去,又扭头示意兄长且慢,这才去开了院子大门。
门外叉手站着昨天见过的小伙计,满面堆笑。一看他来应门,忙伸手向旁一引:“杨二郎君,是这位道长要见您。”
目光转过,便见到灰蒙蒙的晨光中,旁立一人。素袍蓝裳,做黄冠装束,手臂上绕了一尾云拂,正冲着自己微笑颔首。这道人年纪既轻,相貌又极好,温言浅笑,登时叫人一早被打扰了的那点不快烟消云散。他见伙计已经通传罢,便上前一步,做了个稽首:“贫道华山李云茅,见扰郎君了。”
青年闻言,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后也扬起笑脸,拱了拱手:“原来是纯阳宫的道友,当真稀客。这般清早来访,想有要事,请入内说话。请!”
李云茅也不客气什么,当下就随着青年进了院子。两人正往待客的小厅去,正房门响了一声,已穿戴整齐的男子撩起半边门帘望过来:“来客是何人?”
青年便笑道:“是位纯阳宫的李道长。”又转向李云茅道,“是我疏忽,忘了自荐。我二人乃是杭州人士,在下杨……”他忽的嘴角一翘,似有所思,但飞快的又接了下去,“在下杨怀月,那是长兄杨思飞。”
“原来是二位杨兄。”李云茅乐呵呵的两边拱手,眸中晶亮,“既是尊姓杨,又自杭州而来,莫非二位郎君与千岛世家有些干系?”
杨怀月也含笑答他:“正是师门。”
华山纯阳宫,与那位在千岛湖中的杨氏家族皆是武林中声名响亮的名门大派,彼此之间自有交游。如今两下里各自认报了师门,又见对方气质谈吐皆是上好的,登时心有激赏,倒觉热络了许多。甚至见是外客,神态略有懒散的杨思飞也踏出了房门几步,冲着李云茅颔了颔首。
眼见主客皆欢,要让到小厅落座。忽听“哗啦”一声大响,正是从西厢传来。三人六眼扭头,就见那门被猛的一把扯开了,门里站了个一脸惶惶恐恐、又惊惊喜喜的黑衣青年,双眼在院中一扫,看到了李云茅,便黏上了一般撕都撕不开了。好半晌,才吸了吸鼻子开口:“云茅!”
杨怀月和杨思飞恍然,李云茅笑眯眯的舍了主人家走过去,握住了他紧抠着门框的手指,掰开了在手心握了握:“某来接你回去了。碧潭,你可是叫贫道好找!”
见到了要见之人,主客皆是心如明镜一般,便索性改到了西厢中待客。谢碧潭甫醒来没多久,还有些神思恍惚、惊魂未定的样子。好容易见到了最可信任托付之人,整个人都紧贴在了李云茅身边,也顾不得让杨氏兄弟看了笑话,抓紧了他的一只手不肯放。
李云茅自是由着他,便这般姿势有些暧昧的与主人家交谈。好在那兄弟两个颇似不以为意,略坐了坐,杨思飞推说身上乏懒告辞去了,只留下杨怀月待客,倒是个言笑晏晏,谈吐机敏的。将昨日如何在山穴中遇见谢碧潭,又如何波折,将他带回长安之事简叙了一遍。然而谢碧潭却浑不记得那些,在似真似幻中所闻所见更不便对外人言说,就只道自己一直昏迷,甫一醒来,已在这全然陌生的汤池小院中。
双方各自心领神会的摒了些不欲说之事,倒也将其他的来龙去脉梳理明了。李云茅与谢碧潭所历,杨怀月自觉与己无关,并不多加追问,只说寻到了人才是最好,想来谢郎这一昼夜的波折,正急需回去修养,便不多留二位了。想了想又笑道:“也不需见外的道谢什么,几家师门皆有交好,相逢便是缘分,能伸手助得一把,份所当为,千万不要客气。”
李云茅果真就不与他客气,宾主尽欢的告了辞,转身眉眼含笑看着谢碧潭:“可回家去吧!”
谢碧潭乖巧点头,忽又一窘,垂头看了看双脚。李云茅一低头,就明白了,如今谢碧潭那双棉靴还好端端的摆在自家卧房中呢,便笑着背过了身,将麝尾先插到领后,又拿双手在肩上拍了拍:“上来,某背你回去。”
两人的背影稳稳当当挪出了院门,不知是背人的那个、还是被背着的那个,还有余力又将门板推上了。“咔哒”一声轻响,在没多少动静的冬季清早格外分明。
杨怀月站在正房门口,心情很好的目送贵客,脸上又带了点若有所思,一不小心便多站了一会儿。就听屋里开口唤道:“逸飞,还不进屋来,站在门口吹风是干什么!”
他笑嘻嘻的回屋里去,脱了鞋蹭上坐席,凑到兄长身侧挨得极近,才道:“哥,你叫错了,我如今不该是‘逸飞’,你该唤我‘怀月’才是……”
坐席前的漆几上横着瑶琴,杨思飞正在将手指慢慢拨弄,闻言睇了弟弟一眼,轻笑一声:“搬弄字眼,当真调皮!”
“嗳,哥你怎样说就怎样是了,左右就算搬弄字眼,也非是诳语!”杨怀月仍是眉眼间浓浓笑意,又尽力的挨近些,悄悄将手臂也从后面探过去环住了腰,将下颏搭上杨思飞肩头,喃喃道,“把诗问字为汝说,何时心与此月同?但使樽中常有酒,寒光独照一襟中……”
杨思飞便张臂回揽住他,笑着嫌弃了一声:“胡说八道!”
折腾了这一回,天光已渐明亮。只是到底天寒风大,偌大的几进院落中并不闻多少人声。
不过住在汤池小院隔壁的师徒两个也是起的早的,香骨小小一个女娃,正在院中大树下扎着马步,一边还能游刃有余给自个打理辫子,手脚麻利的绑好了一边又去收拾另一边。
英淇就在不远处,没瞧她,背身负手仰头,像是看着初白的天色琢磨着什么。
香骨梳好了两条辫子,看看马步还要再扎上半个时辰,然后才有饭吃,顿时百无聊赖。才动了动脖子,脑门上便吃了一粒石子,疼得她一抽鼻子,立刻再不敢乱动。
只是又过片刻,虽说身不敢动颈不敢摇,嘴巴却是不被管束着的。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嘿嘿笑了:“师父,你昨晚是不是出去过了?”
“嗯?”英淇扭头瞥她一眼,“你如何知道的?”
香骨立刻大声道:“当然是师父教的好,我的本事进步神速,自然觉到了……”
英淇这次连看都懒得看她了,直接“哼”道:“说实话,不然再加半个时辰马步。”
“别别别……”香骨的脸顿时皱了,苦哈哈眼观鼻鼻观心,“是……是我昨晚饿了,半夜起来翻点心匣子,看到师父你不在屋里……师父,偷吃点点心总不至于也要挨罚吧,我正在长个子呢,半夜里总是觉得饿得慌!”
英淇当真也不至于因这事上罚她,“嗯”了一声,就算揭过了。
香骨倒是从来不怕他这副冷硬的性子,盯着英淇后脑勺的头发丝就觉出师父并没生气,立刻又笑嘻嘻道:“师父,你昨晚去干什么啦?是去打猎么?怎么都不叫上我?还是去找师娘……哎,师父,我什么时候也能有个师娘啊!”
英淇对她的聒噪置若罔闻,又抬头去思忱自己的。直到香骨自己说得没了意思,瘪着嘴巴停了下来,他才忽然转过头,淡淡道:“香骨,你可想去见见你阿耶?”
“阿阿阿……阿什么?阿耶?”香骨顿时眼睛瞪成了铃铛,要不是功夫底子打得牢固,马步怕不也散了架。小女孩呆了半晌,才怯怯问了句:“师父,你刚刚说的是我……阿耶?”
“嗯。”英淇点头,转过身看着她。
香骨却忽然脸色一变,哀哀切切开始装哭:“师父啊,你之前指着棵枯死的树说是我阿娘,这回……不会又找来块大石头说是我阿耶吧!您年年要带我回杭州给梅树娘磕头已经很辛苦了,别再给自己找劳累了啊师父!”
看小姑娘唱作俱佳的开始哭天抹泪,英淇眉毛都不动一下。等到她哼哼唧唧哭到一个间隙,才又开口:“要不要去?”
“要!”香骨立刻脆生生应他。
英淇点了点头,转身出门去叫早饭,只扔下了一句:“还有两刻钟。”
香骨目送他的身影在门外消失,腿脚上仍是不敢放松,却动了动胳膊,伸手托住下巴,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唉,原来师父你真的不是我阿耶啊!那些说独身一个的男人养着个孩子的都是偷生的亲骨肉的志怪小说果然是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