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笋当中猛然爆起的一片红光截断了没说完的话,锐风破空,两道火红流光快若疾电,直贯向两人。尚不容看清,仿佛已先嗅到了胸口衣物被灼焦的气味。
只是纵有烧灼之气,到底那两道红光也不曾挨身。这一退一追的眨眼间,一道无形气罩瞬间张开,牢牢护住了二人。红光虽快,到底差迟半步,击在气罩之上,如中败革,“噗”、“噗”两声,力竭而化。这时才见那一路裹着斗篷,似乎弱不禁风的男子挺了挺背,抬手揭下了风帽,仰头观望:“逸飞,上面有什么?”
毛皮织嵌的帽笠滑落,露出一张十足清秀的面庞。他与身旁人眉目间颇有肖似处,只是年长了几岁,眉宇间添了缕玉琢后的风华。因昨日的寒症还未彻底痊愈,脸色微微带了点倦,却不掩一双眸子灿亮如星,抿着唇,带了些不悦的颜色。
“有……”青年迟疑了下,似是不知该如何描述,但看到兄长得不到自己的回答,下一刻竟似就要亲身登上石笋去看,忙一把扯住他,匆匆道,“有一把剑,和……一个人。”
“有人?”
正似应他之问,上方红光吞吐中,“喀嚓”一声脆响,一根足有一抱粗细、隔住了二人视线的石笋根部有寒光一抹,齐齐而断,轰隆着滚落下来。没了这根石笋的遮挡,登时看得清楚,那片由乱石拱出的小平台上,赫然立着一人,一身黑衣,乱发披散。手中握持的,乃是一柄赤光耀目,迫人生寒的宝剑。只是那人的面目被蓬乱的头发挡住,又是垂头站立,连老幼都难分辨,唯从衣饰身形上看出应是一名男子。
那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提防。但更觉得这不言不语的神秘怪人身上有种莫名的错乱之感。单从适才那一剑来说,剑势虽猛烈,却缺其神,倒好似一名初学武艺之人在绝世高手指点下挥出的招式。如今再见这人蓬头垢面模样,一时都起了疑心,暗道莫不是哪位高手落难此地,不知为何失了神智?
这样一想,即便对敌,倒也不好当真就下了狠手。好在二人心境极是相通,互看一眼,彼此明了,先前被迫下石笋的青年手腕一翻,自腰间撤出一把软剑,剑身之上银星点点,似秉月华,竟也是一把上乘的兵刃。顿足再起,跃身半空,刺向石台上的黑衣蓬发男子。转眼间,金声响亮,寒光赤焰喷薄,战做了一团。
只是交手数招,怪异之感愈加鲜明。青年剑势轻灵,走的乃是极迅捷的路数,其中又有大开大阖泼墨之意。如此剑法,捕捉不易,若要以快打快一一招架后再寻隙反击,更是艰难。只是那黑衣怪人却全无变通之思,当真举了那一柄赤红宝剑,见招拆招,全然似被绕入了对手剑路之中。这样一来,已然是落在下风。甚至他腾转间身法也颇滞涩,战过二三十回合,倒有七八剑偏差错漏接之不及,然而那宝剑之威却是惊人,滔滔红焰,有吞卷万物之势,即便招数上颇多闪失,奈何攻不破剑光火幕,到底只是僵持。
僵持中,忽听下面清朗朗的一声喝:“下来!”
瞥眼一瞧,石台下的男子已掀起了裘皮斗篷,竟有一张瑶琴一直背负在后。这时撤了下来,席地盘坐,横琴于膝。他一双手生得甚妙,修长莹润,有珠玉之泽,虚虚搭指于弦,稍一拨弄,一声清音乍起,如银瓶迸浆,极清冷极悦耳,仿佛直透入了心窍之中。合着弦声,听其开口作吟:“太音三引梅花渡,凌雪半融……”
听这一声乐音扬起的同时,台上人剑势骤变,几度开阖转身,卖了一个破绽后,扭头便纵下了石台。黑衣怪人其势未穷,扬手一剑,又见锐矢般的挟火剑光,足有七八道之多,密集成阵,追向青年空门大开的背心。
然而琴声乍扬,吟咏亦尽,“曲生香”三字落尽,丝弦震声成幕,宛如大朵冰梅怒放。半透明的花瓣开阖间,早将青年护持了个滴水不漏。寒梅火刃相撞,更激荡起漫天尘埃,碎石乱走。一声大震,弦声微微一涩,随之追下的黑衣怪人身在半空,也同样滞了一滞,落在了三丈之外。
他足尖甫一落地,挨脚便觉怪异,待要再起,却受困于身形滞涩的弱处,闪之不及。刹那地面微光流动,足以覆盖方圆五丈。那光芒涌动如水,更似流沙,挨身则攀,瞬间弦光穿梭,似虚似实将黑衣怪人团团裹住。弦意在困不在杀,宛如附骨之疽,难能挣脱。
黑衣怪人身受其困,勃然大怒,长啸一声,掌中宝剑顿时红光暴涨,直似欲焚尽眼前人事。先他一步落地的青年见状,生怕他奋力一搏伤了兄长,忙也仗剑挺身,拦在其前。
倒是他身后淡淡一声:“逸飞,不妨事。”随后音声陡变,调极宏远而锐鸣。那石洞纵然宽敞,到底有限,这琴声一如钟吕之调,磅礴而起,顿时四壁相应,回荡无穷。震和声中,弦光早已攀尽了黑衣怪人手足,叫他心神动荡缭乱,更肢体失了掌控,忽“当啷”一声,宝剑脱手,在地面砸起了一溜火星。
更叫人吃惊的是,这一抹琴曲乃是以内息催动《平沙》之曲,意在控而不在伤人。纵然寻常武夫,也不过颠倒行动,难能自己罢了。那黑衣怪人却在剑脱手时,双眼一翻,也“咕咚”一声栽倒,直成了个死人模样,再无一丝动静。
这一来,兄弟二人都不免大感意外,全然不知为何会如此结果。抚琴男子罢了弦,静待了片刻,见黑衣怪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当真生死不知一般,便皱了皱眉起身,要近身去看。
他才一动步,立刻被拦住了,随后几声“嗤”、“嗤”轻响,原是也背了剑站在一旁的青年以剑柄化力,弹出几缕指风,隔空封住了黑衣怪人周身大穴,之后才道:“哥你莫动,我过去看看。”说着话,像是怕兄长不允,不待回应,已先快步小跑了过去。
那黑衣怪人仰跌在地,又被封住了一身要穴,当真没有半点动静。青年上前去,先是隔了一两尺距离打量,到最后索性蹲下身,直接伸手在那人身上推按,又拨弄开了挡脸的一头乱发。
蓬发下,露出的竟是一张与自个年岁相当的面孔,说不得还要更小些。眉目细致文气,只是满脸苍白,额头鬓角甚至还有冷汗渗出。那青年呆了呆,伸指在他鼻下一搁,又转身拿了手腕按了按脉,满脸诧异的抬头:“这人当真是昏过去了,只是……”
“怎么?”
“这……依脉象观来,他该是未曾修习过武艺,全无内功傍身才是!”
这一说大出意料,年长些的男子皱了皱眉,道了句:“逸飞让开。”随后十指弄琴,催动弦光如丝缕不绝,蜿蜒攀附上了黑衣怪人身躯。弦丝如虚如实,按五音之律没入他体脉之中,穿梭查探。片刻后,一声音颤,俱化为无。男子抱琴而起,也迈步走近些:“某以知脉术查他体窍,果然如此。且这人非是因对招或穴道被制昏厥,倒好似疲累脱力,气行不畅,乃至于闭了五窍……”他说着说着也觉奇怪,俯身打量,“看他年纪轻轻,身上怎会有诸多怪异之处?且那剑赤焰勃发,乃是神兵煞器,也不该是这样一人能可驱策才是。”
他在那里皱眉沉思,满心不解,只盯着黑衣怪人看个不停。忽又听得弟弟“啊”了一声,似有所觉。还未待问,原本搁在身后的珠灯已被提了过来,那青年一手擎灯,蹲身照着黑衣怪人,只往全身细看。看了半晌,另一手扶了额,满脸头痛模样转过脸来:“哥,看这人衣饰……似是青岩万花弟子啊!”
万花谷身跻中原武林名门,立于青岩、兴于近世。因谷主东方氏传闻自东海而来,门中尚水德,门人弟子多是玄服披发装扮。那谷中又有七艺风流,誉满天下,人多识得。如今闻言再看,昏迷不醒的黑衣怪人,装束打扮正与花谷门人姿态相应。只是万花武学,路数绵密潇洒,点穴戳脉,常以铁笔为用。这黑衣人却提了一柄那般煞性的宝剑,当真无解之极。
这般越是打量,越多谜团,叫人摸不到头绪。兄弟两个本是有事来此,也不想多做耽搁,商量了一回,干脆将这黑衣人与赤色宝剑一同带回下榻处,再慢慢做决。到底他二人的出身地与青岩花谷,颇有几分交好,若当真是万花弟子落难于此,断无置之不理的道理。
这样商议定了,趁着黑衣人还未醒,先将他搬到一旁安置。兄弟两个重新各展身法跃上先前石台,借着天隙一缕阳光,正可看到乱石丛中,倒有一块沃土之地,也不过两尺见方。土中颤颤巍巍,生有一簇叶茎,色呈翠绿,宛如玉雕一般,极是肥厚可爱。天顶阳光落下,不偏不倚将其笼在其中,流光溢彩,明明乃是植株,却生宝气。
“哥,这想来就是坤龙参了!”青年欣喜蹲身,刚一伸手,又缩住了,从怀中取出一件材质怪异、隐然泛光的囊袋,裹了手,才小心翼翼上前,将整株植物拨弄出土。翠叶下果然是生着一根通体黄如蜜蜡、粗若儿臂的异参,一经离土,顿时就要变了颜色。青年眼疾手快,一把将参罩入囊中,立刻紧紧束了口,扭头笑道,“可算到手了,也不枉千里迢迢往长安走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