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屋内灯光明亮,照见他肩背上一片淋漓血色,蓝玉虽说心中早有准备,也仍是忍不住惊呼出来,匆忙站起身:“阿哥,你的伤……”
“无妨。”唐子翎对这些皮肉外伤并不在意,仍是看向雪容,房中气氛一时有些僵凝。
那位雪容先生依然面向着窗外,背对二人而立。夜风凛冽,吹得他发丝衣袍猎猎作响,他浑不在意,温言笑道:“听闻贤侄病情反复,某放心不下,专程前来送‘药’。唐郎未免太过见外了,蝶师姐临终前有托,某自会好好关照阿玉贤侄。”
他这样说,唐子翎的脸色更是难看,忍了又忍,才道:“那多谢雪容先生了。天色已晚,某送先生,请!”说着伸手向门外一引,十足逐客之态。
“也是,时候当真不早了。”雪容先生瞧瞧窗外升至中天的月亮,“那阿玉贤侄,好生修养,某改日再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里间,外头没有掌灯,漆黑一片,却于二人脚步无碍。直走到了大门边,雪容先生忽的站住脚步,轻笑一声:“这些点药料,在某来说非是什么稀罕物件,唐郎需要,只管开口就是,又何必亲自动身去寻?惹了这一身伤回来,忒的叫人心疼!”
唐子翎脸色更寒,不出一言。
雪容先生并不在乎他的冷面,又道:“不过你看中的,想来非是寻常妖丹,只可惜对方想来也是高手,才叫你讨不得便宜。这天子脚下藏龙卧虎,即便妖魔鬼怪之流,也大有修为高深者在,就算你握有屠妖之术,也非是能够时时无往不利。如今受这一挫,可长了教训?”
唐子翎顿时有些恼怒,压低了声音道:“不消你教训!”
雪容先生“哈”了一声:“某与蝶师姐有旧,自会多一分照顾她的子息。你今夜出去碰了这个钉子,才知往日那些用在蓝玉身上的妖丹,可值得你与某的这份合作了?”
唐子翎被他一言戳中痛处,怒却难发,只得咬了咬牙狠狠握住了拳。
雪容先生仍是温和笑容,徐徐道:“某之事近期将成,只不过尚需些手段。某观蓝玉情形,越发恶化,他这半妖之体要支撑到妖化之阵完成,所需的妖丹数量,只会更多。怎样,你打算得如何了?”
唐子翎沉默片刻,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说!”
雪容先生莞尔,一边拉起雪青色披风上的雪帽,一边道:“虽说妖丹效用与本身妖力强弱相关,但却另有一族妖类,名在妖籍,却修天道。其内丹功效,非寻常妖物能及……”
这几天少雪,官路之上,村镇城市之中,人来人往,早将之前薄薄的积雪也尽数踩踏化了。只是一入山中,冬日绝少人烟,反倒有皑皑的白雪在树木丛生处、积崖向阴下,一片一片的铺若棉毯,很是美丽。
李云茅独自一个出了长安,快马加鞭,一路上绝少耽搁。到了迎安村时,才不过巳牌过半。他未往村中去,直接绕到后山,寻了处隐蔽避风的山坳拴了马匹,自个依仗一身在华山上爬冰涉雪练就的轻功,身如烟霭,直插入了莽山之中。
往山中去,处处白雪,目力所及甚为洁净。只是入山道路也不免被积雪掩盖,李云茅凭着记忆辨了半天方向,仍有些拿不准当,干脆左右一看,找了块高耸出头的兀岩,攀跃上去。
那岩石上头倒有几分平整,李云茅随手团了五个小雪球界定四方五行,又拔下头上玉簪,取了枚铜钱串在簪尖上,一手掐诀划印,便将手腕一抖,簪上铜钱平平抛起,半空中打了个转,滴溜溜又落下。只是落地方位却不在五个雪球之中,而是咕噜噜的滚到了一旁,“噗”的一声嵌入了雪中。
李云茅一呆,搔了搔头,嘟囔道:“不该啊……乾金生水,指路铜钱怎会毫无反应……”他念叨着拾起铜钱又重卜了一回,结果依然如斯。李云茅干脆一屁股盘坐在了雪地上,皱着眉想了又想,忽的一巴掌拍得身边雪沫横飞,叫了一声:“不好!”
他跳起身,不再以道术求路,仗着站势较高,从脑子里使劲的刨出当日来时路径,四下极目。到底也是他记忆过人,片刻之后,硬是从漫山遍野的白雪和杂树中,依稀寻得了几处眼熟的地势。当下凭风而起,直接跃下兀岩,半空中扬臂振袖,足踏八卦,竟将纯阳宫中极上乘的身法展开,如一头雪鹤,御风而行,直投入荒林之中。
落足之地,木雪簌簌,一派凄凉冬景。李云茅环身一顾,索性并指成剑,运气荡出。那遍地白雪落木受剑风激荡,登时四下吹散,露出大片的冻土。他手下不停,继续御剑气扫荡四方,空山之中,金风激荡,寂静山谷登时雪尘飞舞,枯枝荒草横飞,如同滚开的沸水锅,再无半点的宁静。
李云茅却毫不觉自己正是乱了清净的始作俑者,一边操纵剑气将地面障眼杂物全数扫开,一边还要扯了大袖时不时挡一挡脸,连声抱怨:“这般腌臜,险些迷了贫道的眼睛!”好在山中除他再无别人,无人听了去嘲笑。
这般一路荡开积雪,又前行了二三里,再一股剑风吹过,雪下露出的,非是一般冻土,而有些星星点点的晶莹光泽,被日头一照,白灿生光。
李云茅蓦的一喜,拍手道:“可算是了!”就快步过去俯身查看。那一片雪下,原是一条山涧流泉,严冬中滴水凝冰,已冻成了镜面般光滑的一条冰带。李云茅再直了身子环顾四周,以泉水为凭,到底认出了当下身处的,正是神仙泉入口所在山谷。
然而他越向谷中行,越觉蹊跷,心中不妙的预感隐约成形。这一带神仙泉,得地脉灵气滋润,草木丰美,灵药多生,即便时当三九,天寒地冻,也不该察觉不到半分水灵精气的波动。可直到他循着旧日记忆,一路走过夜宿树林,又深入到神仙泉泉眼所在的涧洞前,任凭掐诀叩问、还是灵符相引,此地地气,仍一派稀松寻常,五行浅淡,与昔日差别宛如天壤。
李云茅心下揣测,索性也不再多做耽搁,直接跨入了涧洞。这一踏入,却是大吃一惊。
这一座涧洞乃是避风藏气之处,就算在冬日,也是风雪难侵,比起洞外倒还要暖和上几分。只是没了积雪覆盖,更叫他看得清楚,那本该是宽而曲折的水道,如今竟几近枯竭,只剩了浅浅一道不足两尺的细流,苟延残喘着在石缝中流淌。而两旁草木,非但冬叶凋零,甚至还有大半已经枯槁摧折,一眼望去,甚是凄凉,哪还有半点往日钟灵毓秀神仙地的风采。
李云茅默默吞了口口水,只能摇头叹气。这一路行来,心中预感逐渐成真,等到当真见到神仙泉一派荒芜,反倒不如何震惊失态。他沿着水岸又向洞中走了一段,甚至还没到枯荣兰伤人处就止步了,原路退回,也不出去,就站在洞口一块石板上,皱着眉盯着水流出神。
细流潺潺,若断若续,越到靠近涧洞出口,越渐渐有细碎冰碴凝于水面,偶尔“啪嚓”一响,是迸裂了,便化作许多更细小的冰粒,顺水而出,再次慢慢凝结。
李云茅就瞧着那混着冰屑的水流半晌,忽的蹲下身,一揽袖口,将手搅入了冰冷的水流中。刺骨寒意登时叫指尖一麻,随后针扎般的冷沿着手指攀援而上,非但皮肉,就连手骨都被冻得隐隐生疼。李云茅却犹觉不足,将手虚虚一抓,又在水中狠狠搅动了几下,才叉着五指站起来。那一只手已是冻得皮色泛红,冰凉麻木。
只不过皮肉受了苦楚,脑子却清晰起来。李云茅拿着那只凉手搓了搓脸,再放下时,眼瞳便又是晶亮光透的,宛如饱睡初醒。他抖着手指上的水珠,咧嘴笑笑:“罢了,大约这正是某该应之劫数,难道贫道还怕了它不成!”他一转身,大跨步的踏出涧洞去,没再回头,将那一座山谷的凄凉惨淡变故,尽数抛了。
快马加鞭一程,正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了长安。然而时辰未晚,天色已黑。循路而去,远远望到了问岐堂前高高点亮的两盏灯笼,烛火晕黄,在寒风中却觉出几分温暖之意。连李云茅自己都未觉得,脸上已经眉目舒展带了几分惬意舒心的笑,扬鞭打马,直奔过去。
他却不走医馆正门,牵着马匹到了后院,将手一推,那门牢牢闩着,险些折了腕子,只好又“啪啪啪”的拍起门板,连叫开门。
应门之声来得极快,哗啦一声拉开了门闩,正是谢碧潭。看样子是从屋里急匆匆跑来,李云茅一把过去不客气的攥住了一只手,犹是热乎乎的,揣在了手心就不想松开。他便一手牵了马,一手携着人,笑眯眯的往院子里走:“碧潭,可有吃的没?某跑了这整一天……嗯?”
院子里光线比起外头要亮堂不少,正落在谢碧潭眉间,却是照见了一张惨白的脸,神色惊惧不定,很是狼狈。李云茅登时心头一跳,门也顾不得关,将谢碧潭又拉近到身边些,促声道:“怎么了?发生何事?”
谢碧潭抿着嘴唇,一副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反复张了几次嘴,只道:“你进屋去瞧瞧吧,高道长也在里头。某……某当真说不明白……”
他这话说得断断续续,字里行间尽是难言的困惑。只是李云茅听了,反倒松了口气。听他这般口吻,就算有什么意外,出事的也非是自家,说不得只是又有什么蹊跷送上门来。然而房中还有高云篆坐镇,更是不足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