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上自杨逸飞处传来的力道尚有些拖拉,情绪大起大落之下,才方弱冠的青年心思到底仍稚嫩了些,面上薄红未褪,眼神却定定落在杨青月身上,执拗不移,像是在等着什么。
杨青月没回头,到底这一夜揭破心声惊世骇俗,心底洒然如他,也免不得耳根后微泛血色。他扯不动杨逸飞,干脆松了手,弯腰将琴抱起。最熟悉不过的触感分量入手,心中一定,指尖挑抹间,带动铮鏦弦律,如诉如倾。
他抱了琴,举目南眺,长歌门楼台叠叠处,已在渐淡的夜色中稀微可辨。这看了二十多年的山川草木,心境既改,竟也妩媚多情起来。杨青月摇头笑笑,像是嘲笑自己也情窦初开一般失了从容,但还是转过身,看向一直不肯将热切目光稍挪的杨逸飞:“逸飞……”
“哥?”
“回去了,来日……方长。”
短短几个字入耳,杨逸飞怦然心动,喜上眉梢。这一遭,终于干脆利落的点了头,当先迈步。走几步,蓦又转头含笑:“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话音一落,顿时被杨青月呵斥了:“胡言乱语!”
杨逸飞毫不在意,仍是心悦神畅,振臂提气跃起,如鹤舒翼,当先翩然向怀仁斋而去。
来点文艺的废话:莫名觉得大爷的琴该叫做“无瑕”。既是琴音无瑕,亦是琴心无瑕;既是大道天成,亦是净从秽出。杨青月是旁人眼中的疯癫之人,虽然该有的东西分毫不会少了他的,但宝剑名琴之类,也不可能落到他手中。无瑕之琴,不该是固定的某一张琴,而是经他之手,才称无瑕。
三
冬寒一阵紧过一阵,渐有雪气飘散开的时候,忙碌了足有一个多月的账目终于结在了年根前。这千岛湖地界,小门小户姑且罢了,提得出名堂的字号,十之六七都归属在长歌杨氏之下,大贾之家,反倒不似寻常百姓自在清闲,只年底清结账金一事,数不清的劳心劳力,老门主尹安公近两年来又着意打磨幼子能为,一番内外因由加身,即便杨逸飞大有俊才,也堪足一个月没能往近在咫尺的长歌门中回返一趟。
这一遭,好容易外事了结,自浩繁卷牍中脱身的杨逸飞足足歇了整天,才回了神,再提剑抚琴,顿生一股子恍如隔世之感。感慨之余,尚隐约浮动出一抹不足为外人道之的心思,悠悠一转,又静静压下。
再看时历,已是腊月,此间事罢,便该回转长歌复命。更有一桩自两年前牵绊的情心爱念,时时绕怀,殷切归去。只是诸上之念行前,尚有一事……
杨逸飞念头动处,推琴起身,唤来门外服侍的小童,吩咐一二,那童子登时领命去了。待到略晚时分,这一地的掌柜亲带了名仆役,除了晚间饭菜,又挑来整一担上好的香烛祭礼荤素酒食,送到正堂屋中。
这掌柜在近一个月中时常交往,颇知进退深浅,因此并不多向杨逸飞打听什么,只端了笑呵呵的脸盘,问了饮食寒暖,又把那名仆役留下后,就先行告退。杨逸飞乐得如此,饱餐一顿,再看天色当真不早了,冬日天短,外头早是漆黑一片,便叫随侍小童点了灯笼,又带上仆役挑了担子,一行人静悄悄出了门直往码头。
千岛湖上千岛相映,大小零落,全无一处与平整陆地相接。因此岛岛行舟,家家弄船,便如同陆上人家骑马赶车一般寻常。几人一路并未惊动他人,只往水边寻了一条自家商号小船,也不要浆人,由仆役撑船,小童擎灯,这么一路乘着风,向北而去。
冬夜天寒,湖上少有往来人,小船北行了一个多更次,将灯火迷离的一干大小岛屿抛到身后,才在杨逸飞的指引下徐徐靠岸。船泊处乃是靠近长歌门地界的三座小岛之一,十数年来少有人烟。千岛居民也曾传说岛上有隐士高人避世而居,但未尝有人亲见,耳传而已。如今船到岛下,杨逸飞命小童和仆役只在船上等候,自己一手提了灯笼,一手弯腰拎了那林林总总一担东西,轻飘飘掠下船,直投岛上深处去了。
千岛湖一带虽无腊月大雪隆冬之苦,但寒风瑟骨,冰气凝霜,同样叫人难以消受。随同杨逸飞出门的小童与仆役皆裹了厚厚的棉衣,在船上尚有些瑟缩,杨逸飞却还是寻常衣饰,只在外头加了件丝缎披风,求不与常人大相径庭罢了。他体内真气自然流转,手足生温,提了那许多东西,毫无妨碍。借着清冷月色前行片刻,寻到隐在密林中的一条小径,直入岛中腹地。待深入至尽头,豁然现出一篱茅舍,院落整洁,竟是不乏打理。只是眼下灯黑土冷,并没什么人在。
杨逸飞只向小屋中眺了一眼已知无人,他便也不进屋,转向院落旁湖湾水畔。那里面湖背坡,正是一座旧坟。也与小院一般,被人收拾利落,更新培过坟头土,显然近日还有人前来祭拜。
杨逸飞不意外那些,只将自己带来的祭品一一摆开,又拈了香烛,躬身三拜,要去供在坟碑前。旧坟寻常,坟前所立却是一块无字的石碑,碑下安置石炉,积灰已冷。杨逸飞刚要将手中香插入,忽的抽动鼻翼,讶然一声,腾出两根手指轻轻在残灰中拨了拨,上面一层浮灰散去,露出下面几小块尚有火色的香块来。
香块虽不过都指肚大小,却是上好的沉水,适才心思缅怀不曾留意,如今一缕香气袅袅,竟是不消说的相识。枕旁案边,熟悉入骨。可香料熟悉,却无论如何不该出现此地,杨逸飞思绪登时乱了,茫然直起身,四下环顾:“这……”
像是回应他的惊讶,坟后山坡林中,顿时浮现一丝气息,显见有人隐在其中。如今撤了掩饰步出,冰蟾光射,只照见一件深色裘皮斗篷,遮住来人头脸身形,难以分辨。
可杨逸飞却认得,那香料,是怀仁斋房中常年焚着的沉水香;那斗篷,是自己去年籍行商之便从北地重金购得的玄狐皮料;那身形,更是自有记忆以来,眼中心上不离不忘的人……
“哥……”似喃喃自语的低唤了声,杨逸飞深吸口气,勉强压下满腔的惊讶,先将手中香火插入炉中,这才几步疾走迎了上去,一长臂握住了来人笼在斗篷下的双手,“你怎会在此?”
杨青月由他握着,体温相交,暖热贴合的感觉倍觉舒适。听到询问,倒觉有几分不好意思,低声回了句什么。
杨逸飞一愣,又细回味了下才算听明白了,又是惊讶又是忍笑:“这……哥……你大半夜自个偷溜出来……这……”
杨青月垂了眼看身前旧坟,叹了口气:“近两年疴疾略有缓解,不再似幼时时时发作,多少可控。几日前松梅二位先生陪同吉婆婆已来祭拜,昨夜又偶听梅先生操琴,一时念动,某便来了。”
寥寥几句,杨逸飞已是无法再接续什么。长歌门二十七年前遭逢的巨变,对多少人来说铭心难忘,又对多少人来说遗伤刻骨。他眼中一热,握着杨青月的手收紧几分,低声道:“哥,长歌门人,都不曾忘怀。即便那时我尚未出生,也……不曾忘。”他松手转身回到坟前,撩衣跪拜,“竹先生为护卫我杨氏一脉而殒命,杨家上下,长歌上下,皆铭记在心。天道有常,善恶有报,乱党凶贼伏诛,昭见先生侠骨英风。”祝罢,叩拜而起。
杨青月先前已是祭拜过了,如今伸手略搭扶了一把杨逸飞起来:“三十年间,某先是年幼,后因隐伤,几乎寸步不出长歌门,即便千岛湖近在咫尺,今夜却是头一遭前来薄烟岛祭拜。各种宿缘……罢了,不需提。逸飞,”
“哥?”
“某趁夜而出,不便久留,你身上事务忙得如何?元日将近,也该回来了。”
“这两日就要回去。”杨逸飞听杨青月这样说,知他已是要离开。虽说不过一两日后就可再见,心头生出的万般眷恋却毫无消减,仍是恋恋不舍反手拉住了杨青月手臂,踯躅半晌,却又没什么话说。
杨青月被他扯住不放甚是无奈,非是不晓得杨逸飞心意,但更因此反而不好开口。两人拉扯片刻,杨逸飞忽的先动了,拉着杨青月往一旁便走:“哥,这边来说话。”
那一旁乃是一套石桌石凳,皆是岁寒三友旧物。如今人事不再,山石却不改。冬夜寒凉,石面上早凝了层看不见的清霜,杨逸飞解下披风铺在石凳上,转身按着杨青月坐了下去,自己却立在他身前,低头细看。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哥,才一个多月不见,你怎的清减了?”
杨青月失笑:“何来这一说!”
杨逸飞抬手轻轻抹下他斗篷上的帽子,冷月冰光照玉面乌丝,清透如梦色,可解相思苦疾。手指不含狎意的抚过脸颊,直滑到下颏处磨蹭几下:“当真消瘦了,脸容都尖了许多。”
他兄弟二人,一母同胞而出,眉目相貌自有那一份缘自血脉的相似之处。但面庞模样,杨青月肖母得三分清秀,杨逸飞近父得七分俊朗,一见便知。如今杨逸飞却把此天生容貌拿来说事,杨青月一时也不知该笑他“胡说”还是怪他痴了,犹豫之际,肩头一沉,杨逸飞一手撑了上来,压足半身重量,俯身贴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