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月承了他的力,不自觉后仰,后背却正巧抵住石桌,难退分毫。眼见着俊俏脸庞分分靠近,到底心头柔软,也牵起一份情动,顺意的半阖了眼。唇上已是一暖,熟悉的感觉和热情汹涌而来,拖人灭顶。
只是纵然情难禁抑,到底分寸自矜,温存片刻,难得是杨逸飞先直了腰身站起,一手小心翼翼整理着杨青月背后散发,一边又为他收紧了斗篷领口衣襟,一切打理整齐,复把手塞入杨青月怀中揣着,叹气:“真想今夜就这样随你回去算了!”
但立刻又摇头自个否了自个,笑了笑道:“随口一说,我明日尚要再与千岛湖的几位掌柜碰头,然后往师父的江南商会总部走一趟,最迟不过三天,对,三天,定会回去。”
杨青月拄头看他,这两年来台面上的放手打磨,叫杨逸飞身上积起了许多成熟与担当,人事往来,最炼心性,也最累精神。思及此难免心疼,抬起手臂去轻碰了碰弟弟的脸颊:“辛苦你了!”
杨逸飞一乐,反手捉住他手掌握紧:“都是些小事罢了,何足挂齿。何况……”他眉眼间俱是飞扬神色,“每一思及,我如今忙碌总总,原本是你应忙碌总总。因此你可脱了这些红尘劳累,改由我担当。喜悦尚不及,更有何苦!”再声调一转,温柔彻骨,“哥,但凡是为你好,但凡可叫你好,可代你、替你、慰你、悦你,便是逸飞心甘情愿之事。”
坦语剖心,最动人情,杨青月长叹一声,抬头凝视杨逸飞。高空悬月如冰轮,便也落在他双目双瞳之中,剔透流光,耀彩生花。他没再多说什么,只在叹息中悠悠道了一声“逸飞”,各种情怀百转,皆在其中。两人心底各自相证相明,再不消多少言词美饰说出口来,已心醉神驰,忘情难禁。
夜风吹水,自湖面上扫来丝丝缕缕的寒意,透人心脾,醒却情浓。杨青月长身站起,一点点将自己的手从杨逸飞掌中抽出来,又拍了拍他的肩膊:“某出来多时,该回去了。”
“我送你……”
杨逸飞急急一句,还未说完,就被杨青月“呵”的一笑截断了。“某不用舟楫,亦不需你送,你好生回去休息,打点精神明日忙碌就是。”他举步要走,忽又停下,看了看杨逸飞满脸不加掩饰的留恋徘徊,顺手从袖口倒出一物,塞入弟弟手中,“回去吧,某三日后在怀仁斋等你。”
话说尽了,杨青月不再迟疑什么,转身向薄烟岛北行去。夜深林密,他裹了玄色斗篷的身影很快便隐入叠叠暗色之中,望极不见。杨逸飞被他一句话钉在原地,只得目送,直待到目力难及,北风亦吹散了身边最后一丝沉水香气,才略带惆怅的回神,摊开了手。
手中是一颗棋子大小的糖果,梅花形状,小巧玲珑。糖坯内掺了些冰片枣汁等静心养神的药料,剔透呈琥珀颜色。这梅花饴怀仁斋中常备,也是自己打小吃得最多的一种闲食,这时一见,便不由自主的丢进了嘴里。一丝凉爽清甜顿时缭绕唇齿之间,心头缠绕不散的点点郁结散去许多,精神为之一长。杨逸飞将糖压在舌底,又呼吸了口冰凉的水岛气息,扬了扬嘴角笑了。笑过,手脚利落收拾了身上和带来的家什,循原路也下岛去,再回千岛湖驻地。
只是计算周密,抵不得突来一变。原本千岛湖中诸事已毕,只差扫尾,杨逸飞估算的三日之期本该足够。不想前往商会之时,恰遇周墨亲身回转,约人会面,唤了杨逸飞同去。
师命难违,杨逸飞少不得恭敬随行,往一处荒岛上见了位不僧、不道、不俗的怪人。会面乃是师长一辈中事,不与他什么相干,唯临别时,那怪人赠了一卷丝绢算是打赏小辈的见面礼,周墨在旁不置可否,杨逸飞只好道谢收了,师徒二人才又回转。
这一来一去,路上耽搁两日,再动身回长歌门,已是五天之后。眼看除夕将至,贫富人家,无不喧腾筹备起来。那一艘返家的大船,就在连绵的节庆气氛中,悠然扬帆。
杨逸飞归心似箭,此时也只能按部就班随船慢走,好在这一遭回程,再没什么突发人事前来扰他。杨逸飞独据了船中最宽敞舒适的一间舱室,窗外白浪拥栏,水声连绵规律,不知不觉中催生睡意,叫他一手扶头,就倚在案几边小寐过去。
梦者往往不知身是梦,亦不知真幻颠倒行径。杨逸飞一觉入了黑甜,神思倒觉得十分清醒明白。看身遭处地,乃是有星无月的暗夜,茫茫楼台亭池之间。只是亭台等物,又似熟悉又有几分陌生,难唤其名。
不知所谓随意前行,走了许久,前方隐约有光。杨逸飞心中念动,立刻驱光而去,不想才迈出几步,光亮已在面前,一同入眼的,还有冲天大火。火光之下,人头攒动,乱作一团,拼斗者有之,逃命者亦有之,还有许多人东倒西歪在地面墙角廊下,或伤或亡,一派狼藉。
杨逸飞大吃一惊,再定睛细看,场中除一伙黑衣覆面凶徒大肆砍杀伤人外,其余大多身着白衣黛袍,正是长歌门中最熟悉不过的装束。但长歌门人虽多,却非人人习武,个个操刀,尚有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生,在那些黑衣人屠刀之下,血光惨厉,一片凄声。
何尝见过门中这般惨状,杨逸飞心头一股血气直撞,顿时就要飞身冲入。但身还未动,斜刺里不远处忽听一名妇人声嘶力竭大喊:“宝儿!宝儿!往后面去,找你梅叔叔!”
杨逸飞一愣,匆忙扭头,就见一处黑暗门廊下,数名长歌弟子簇拥着一小群妇孺且战且退,狼狈万分。更一名三两岁幼童,慌乱中被冲散出了人群,正呆站在长廊与拱门错开之处,不知所措,情况已是凶险万分。蓦的,人影一闪,一名青年女子身形疾快,脱出前方战团,鞋尖在一条残柱上借力一点,直扑幼童身边,一把抄起,就地护在怀中一滚,一阵叮当声响后,身后地面已是插入数枚箭矢,端的千钧一发。
看到此杨逸飞再顾不得别处,飞步急冲过去,拦在抱着幼童起身的青年女子前面。对面已有两名黑衣人潜行追来,一起一动间可见身手不俗,杀气冲天。杨逸飞怒喝一声:“恶人退开!”他手中无琴剑,起掌便是凝气成刃,当头削抹,毫不留情。不想那两名黑衣人对他的拦阻视若无睹,各持兵刃攻上,随后一声金铁交击,却是青年女子一手抱着幼童,另一手擎出一柄短剑,招架住两人。双方稍住停顿,立刻又战在一处。
战团顷刻便从杨逸飞身边挪开,连着长廊上撤退的小股人马都没入了后一重院落。杨逸飞呆站在原地,有些糊涂的摊开手看了看,又猛的扭头,冲着已经看不到人影的黑洞洞拱门后大喊了几声:“哥!阿娘!吉姨!梅先生!”
没一人应他,前面院子中的乱斗声似乎也在瞬间消失,红艳的火光与血色在飞快消退,渐近归无,然后,重又剩下满院黑暗宁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杨逸飞终于渐渐记起来了,自己身在的位置,乃是长歌门最中心一带的漱心堂前,屋舍应是都用心翻修过,花木整齐,雕栏玉砌,艳阳生春高悬头顶,毫无一丝血腥气息。
这一片的艳阳天下,身后门洞处有轻轻的脚步声踢踏。回过头,就见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抱琴垂头而来,乌鸦鸦的头发齐眉,模糊了五官,却叫杨逸飞心中疾跳。只是那小孩子,一步步的,不抬头,也不开口,抱着架对他来说实在有些大了的琴,就那么慢慢的,走过去了。他的去处也非是阳光灿烂照耀下的堂阁,而是背光廊下,浓浓如夜的阴影中,悄然没入。而这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杨逸飞不自觉的举步相随,却像是没有分毫的存在感,不曾得到半分留意。
心中极郁,杨逸飞闷哼一声,忽然脚下大地晃动,无论是血腥暗夜还是明媚春日下的长歌门都瞬间扭曲消散。他猛一挺身,坐直了脊背,正听到有人隔了扇门在向自己回话:“少爷,船要靠岸了。”
大梦惊回,杨逸飞神智思绪,半是拉回现实之中,记起了身在何时何地,半却仍停顿在迷离梦境中,心跳如擂鼓,站起身一把拉开了舱门。
门口正在禀告的仆役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一阵风声从面前掠过,就见杨逸飞头也不回,飞身遁向船外。到了船头,也不等落锚拴缆之类,直接振臂纵跃而起,白鹤般登岸远去。
那仆役跟在他身边服侍也有一段日子,从未见过杨逸飞这般模样,一时怔住。半晌回过神追出去几步,哪里还看得到人影。倒是船身小幅震荡,终于慢慢在码头停靠稳了。
杨逸飞却完全不顾及被自己抛在身后的一船人,身形起落之间直奔怀仁斋。好在他再急切,到底脑中还不是当真全然混乱,没青天白日下从徽山书院前面直接高来高去横冲直撞。小小的兜了一个弯路,然后才急匆匆落身在了自个的院子中。
怀仁斋内也是一片冬肃之态,池塘中的禽鸟早没了踪迹,也没人顶着北风在外闲走。不过这样倒方便了他三两步冲进内院,一把推开了杨青月屋子的门,喊了一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