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茅是在天色将晚的时候回来的,因药堂开了门,他难得的第一次从前头铺面大门进来。夕阳晚照,朱光流离,斜斜的将一道影子投到堂内,正落在谢碧潭面前。原本聚精会神读着书的医者被遮了光线,带了些不悦的抬头,却是一愣。
橙红暮光暖意融融,去了白日里曝晒的燥热,只剩满目柔和。柔光凝促,勾勒出挺拔如青松翠竹的身形,素袍大袖,飘若出尘,这一刹那,倒似观画一般。
只是等到人进了屋,那一瞬间亦真亦幻的霞光褪尽了,倒露出一张红彤彤的脸来。好似劣质的胭脂从颧骨上一路拉扯下去,胡涂乱抹,没入领口。谢碧潭抽了抽鼻子,一股酒气冲鼻,立刻黑了脸,哼笑一声:“李道长这是哪里发财,好酒好肉伺候了?”
李云茅身上酒气虽浓,不过人却很明白清醒,摆了摆手随意坐下,一阵左扭右歪活动筋骨,然后才长长的叹了口气。叹罢了,也不看谢碧潭,扭头瞧着半掩的窗子上光影陆离:“贫道在外两日的奔波,为的是看与那小大夫相识一场,不忍他为难犯险。不想险些累散了这副身子骨,好容易探听得出了些头绪,回来却连口热茶热水都没,还要吃人讥诮!唉,当真何苦来哉!”
谢碧潭听得脸愈发黑了,抿着嘴站起身,往药柜中翻找了一通,又板着脸绕过来,砸出两个字:“张嘴!”
李云茅听话的将口一张,一小团黑乎乎的物什立刻被弹进了嘴巴。他闭嘴抿了抿滋味又嚼了嚼,片刻后吐出一枚枣核,这才笑了:“这酸枣的滋味好生霸道,将贫道脑子里那点酒气尽驱了!”
谢碧潭懒得再与他胡扯,又案上倒了杯温茶搁到面前:“道长你枣也吃了,茶也喝了,有什么要说的,也该一并交代了吧!”
“啧啧!”李云茅摇头晃脑,“真是个急性子,片刻都不让人喘息。也罢,谁叫贫道白吃着人家睡着人家的,人在屋檐下,少不得要低头。来来来,贫道就与你说道说道,那座郭氏废园的病小姐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虽说心中大概有了猜测,但听李云茅开口当真直指郭氏主仆,谢碧潭还是难免震动了下,一时竟接不下口,只“嗯”了一声,在对面坐了。
李云茅将茶水一饮而尽,尚不解渴,又动手给自己续了一杯:“好油头的花子,坑得贫道掏钱请客,还陪他灌了一肚子的酒下去,才肯吐些真材实料出来。不过也难免了,要打听方圆百里的私闻轶事,还真得去找他们才探得到!”
“你去找了丐帮的弟子?”谢碧潭听出些门道,再想想当今天下,若论消息灵通,大概除了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元会,也就只有弟子无数的丐帮眼线了。
李云茅点头,不再卖什么关子,将自己这两天探听到的消息梳理着说给了谢碧潭。原本要在长安城中寻一郭姓的女子,难如大海捞针,不过看那婢仆举止,想来也是出身大户人家,再将些边边角角的线索取舍一番,倒也有一户的情况有些对头。那所谓的郭氏,乃是位望族出身的京官,家资不薄,城南废园也是其产下。只不过这位郭大人的正经官邸是在城东,一门老小,数位夫人侍妾,七八个长幼子女,好生热闹的一大家子。他妻妾不少,子息便足,少不得有厚此薄彼之分。其中一女乃是个寻常妾室所出,名唤郭素,正在妙龄。只是近来举家往庙中烧香时,回途中发了会过人的恶疾,不得已闭门静养。但又有人听府中婢奴风传,已有好一段时间不曾见过这位庶出的小姐,府中更是对此三缄其口,颇是可疑。
挑拣重要的部分说完,李云茅做捻须高深状,眯起眼点了点头:“因此依贫道所见,你夜中前往诊治的这位神神秘秘的小娘子,该就是郭素无疑。她患病不假,但非是过人的恶疾,而是失心癔症,郭家也非是让她闭门静养,而是干脆驱到了随便一处宅中生死听天由命了。大约她是庶出在家中无势,这癔病又恐惹人指点玷污了门风,索性撒手不管。这父母人伦,真是贵不如贱啊!”
他正感慨,谢碧潭一手扶了额若有所思,忽的截了他的话道:“是癔症,非是过人的恶疾,这点不假。然而郭小姐这病症也非是什么烧香回返途中突发,倒是犯了一个古往今来,最最常见的字。”
“噢?”李云茅挑眉,等他下文。
谢碧潭伸指,在案上虚虚书写,划出一个“情”字:“被人哄骗定情,却又遭负心,其中隐情,不离七八。”
“哎!”李云茅一抚掌,做了个大惊讶的姿态,“原来谢兄弟你尚有掐算的本事,只坐在这厅堂之中,已连幕后隐情都一并算得出了!”
谢碧潭冲他一拱手微笑:“过奖过奖。”
“不需谦虚,不需谦虚!”
“高德高德,大能大能!”
“虚名,虚名……”
蓦的,两人对面“噗嗤”都乐了出来,高高拿起的架子登时散了,又一派人间烟火气。笑过了,李云茅揉揉鼻尖:“看来你这两次登门,倒也打听到了不少内幕。”
“内幕谈不上,如寄姑娘的嘴实在严得很呐!”谢碧潭回想一下有点无奈,“不过是郭小姐每每午夜发病,狂呼奔走,其中总能听出三言两语的缘由。她口中唤那人‘陈郎’,又说待到科举高中,便可登门提亲迎娶自己,大有私定终身之意。只是你说郭家放任她自生自灭,想来对此未必知情,不然定不肯让她在外,玷染门风。看来多半还是那位陈郎负心毁诺,结下的一桩孽缘了!”
“十之七八该是如此。”李云茅附和。“不过这样一来,倒是知晓郭素真有其人,而非妖精鬼怪之属。依贫道说,你也大可继续安心治病,莫再疑神疑鬼了。至于这病好是不好,那是她个人造化,强求不来。”
“……”谢碧潭一时语促,呆了呆才道,“就……这样?”
“不然还待怎样?”李云茅笑眯眯看着他,“这男女情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岂是外人可插手的?再者说,你看病救人乃是本分,可若要去管人家红男绿女的勾当,那可就要平白招惹了许多的因缘了。何况陈郎陈郎,这长安城中,到底有多少个陈郎,又或者,他已远走高飞,不在这凤城之中,其中种种变数,你又能顾得了多少……”
“某晓得了!”谢碧潭挥手打断他罗列个没完的势头,苦笑一声,“不过是觉得郭素实在有些可怜罢了,某倒也未必真要做些什么。”
“她本是官宦小姐,富家千金,就算庶出,也能规规矩矩平平稳稳的嫁人生子过一辈子。偏偏自惹红煞,又识人不清,这因果,到底还是她自己做下,自己承受罢了。”李云茅袖手,扭头看着窗外已经昏黑的天色,语气淡淡:“生死有命,成败在天。”
谢碧潭不曾见过他这般神态语调,一时怔了。两人年岁相仿,俱是年少,偏偏这一瞬,好似从他身上见了许多经历的痕迹。只是那感觉一闪即没,李云茅重又转过头,笑嘻嘻摸了摸肚子:“饮了一天的酒,倒还没吃什么东西,如今肚里空空实在难过。谢兄,厨下可还有果腹之物么?”
谢碧潭闷闷推案起身:“某也还没吃,走吧,同去看看。”
接下来几日倒是平静,虽说如寄又来接人看诊几次,但谢碧潭如今知了底细,再没半点疑神疑鬼的惧怕之心,坦然来去。只是每每回来后说话,提及郭素病情,却又愁上眉山,道她心病太重难拔,每日虚耗元气,只怕不妙。
李云茅不甚懂医道,听过也就罢了。他这一段日子也不出门去找什么请神弄鬼的活计,每日里常常抱了那把用布层层缠裹的宝剑,随便坐在哪一处,一坐就是一天半日,时而唉声叹气,时而眉花眼笑,简直比郭素还像个癔病之人。
两人这样各有各的事做,转眼过了一旬有余。这一遭谢碧潭回来,倒有点神不守舍的模样,连饮食之时都有些心不在焉。李云茅在旁打量了半日,也跟着幽幽叹了口气:“郭小姐怕是不大好了吧?”
他突兀开口,谢碧潭被吓得一个激灵,随后回过神来,眉眼又黯淡了,点点头:“怕是撑不住了,她身上其实说来无病,病在精气神之中。疯癫愈久,耗损愈多,女身元气本就弱,再经这一番折腾,已有油尽灯枯之象,恐怕……罢了,某已与如寄姑娘说过,明晚再走上一趟,用针术吊一吊她的元气,尽人事,听天命吧。”
李云茅想了下,忽然有点跃跃欲试:“可要贫道施一道镇魂的法术,将她魂魄再多稳固一阵子?”
谢碧潭一伸手就把他推开了:“李道长,莫拿人性命逗趣了。某现今心情很差,不想与你玩笑。”说完,也不多做搭理,转身回房。
李云茅落在后面,冲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贫道何曾与你玩笑!真是……”
第二日傍晚,如寄果又如约而来,车马依旧,愁绪平添。李云茅没出去和她打上照面,闪在院子里头目送谢碧潭登车后,又好似什么事都没有般回房休困去了。
谢碧潭却没他那样好雅兴,忧心忡忡坐在车内,苦思回天之法。只是这两天内能想过的法子早反复了不知多少遍,尽是有心无力之感。他心中忧叹,不觉时移,天色已是擦黑,到了废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