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毫不手软,三下五除二的就去扒谢碧潭的外衣。谢碧潭这次正在衰运,连反抗的力气都没,就被扯了外衫,气得只能大叫:“你又要作甚!唉你……”
李云茅不理会他,将衣服抖了抖,顺手胡乱往身上一披,拦腰抽了条带子系了。然后伸手一抄,将谢碧潭扛麻包一般掀上了背,这才笑嘻嘻道:“你们万花谷的衣服,果然最宜夜路潜行,童叟无欺……哎,你抓紧些,莫要半空中跌下去,贫道如今也是气空力尽的,怕是难能跟上次那样起玄剑化生剑势救命了!”说罢,叠腰顿脚,负了谢碧潭纵上院墙,蹿房越脊远去。
谢碧潭这时也回过味来,立刻老老实实趴在李云茅背上不动了。耳听风声,眼见排排屋舍树木缭乱后退,不由得记起两人初识那一晚。想来还不足一月时间,已是两番一同出生入死,这般因缘,也是难得。再想了想,又觉自己几次身陷险境,历数从头,却又与李云茅其人脱不得干系。内中成也败也,运也衰也,实在难以一概而论,越往深思,越是糊涂。而糊涂中,力竭气疲,竟就这么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一觉天明,红日高升。
“啊”的一声惨叫,谢碧潭眼皮猛的弹开,冷汗微微,犹在梦中惊心动魄之时。但随即,鼻端就嗅到了细细一缕香氛,悠悠淡淡,宁静而远。
甫定了定神从枕上抬头,见到床下条案前,李云茅踞坐一旁,焚着一炉香。那香气乃是上好的沉水,安神定性,祛秽攘邪,正宜此时。李云茅见他有动静了,抬头一笑:“可算醒了,谢兄弟,你这一觉,似是睡得不太安稳啊!”
谢碧潭苦笑一声,想要起身,却觉手脚绵软无力,竟是撑不起身子来,只得歪栽在枕上扶了头:“噩梦连连,睡得甚是辛苦……我这怎……”
李云茅“呵”了一声,揽袖起身:“你睡了快足三天,筋骨无力也是该然。不过这三日倒也并非全无益处,你身上那一点妖魅咒术的残根,皆作五浊之气在其间渐散,等下某拿些吃喝给你,填饱了肚子,此后就无碍了。”
“……多谢你了。”谢碧潭一时回想起郭家废园诸事,犹眼乱心惊,反倒无话可说。犹疑许久,只能说得一声谢,又低头沉默不语。
李云茅也不介意,推门出去,少时端了漆盘进来,上面热气腾腾一大碗羊肉馎饦,葱椒细碎,香气袭人。谢碧潭一嗅到味道,肚子里登时不由自主的闹腾起来,咕噜噜一串响得他红了脸,却还忍不住直往那碗中看着。
李云茅大乐,拖了张小几给他安置在床上,又搁了汤碗箸匙:“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你睡了三天粒米未沾,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贫道当年在山上学艺,不留神自个把自个困在山谷里两天,后来某那无良师兄找来才得脱身,一回去,就钻进香积厨足足吃了一大锅的面汤,两扇蒸饼,要不是后来被人硬生生拦住,只怕半个厨里的东西都要被某扫空了。”
谢碧潭听得边吃边笑,一时也顾不得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形象。笑过一气,心中忽然一动,脱口便道:“原来你也有学艺不精的时候!”
李云茅“噗嗤”笑了:“难不成谢兄弟你是生来便通晓岐黄之道不成?少时了了,又非是什么惭愧之事。”
谢碧潭这时也自觉失言,不过两人平素言辞上较劲惯了,哼声便道:“某只当你上天入地的神通,对着那些妖魔鬼怪之流,从来游刃有余,自然与某等凡夫不同……”他说起话来并无深思,不过从心,但说出了口,进食的动作却是一缓,喷香滚热的馎饦也似没了味道,微微皱起了眉。
“若是想问什么便问吧,何必梗在心中,贫道哪有那般小气!”李云茅托着下巴打量着他写在脸上的情绪变幻,心里头倒是止不住的暗笑当真是简直一览无余。
谢碧潭定了定心绪,他欲求解之处本有许多,但大概是因为太多,一时间竟有些语塞,末了只道:“某见过你斩那鸣蛇的雷霆手段,还以为道门真法,不容妖邪,倒不曾想你对如寄姑娘却委曲求全起来,其中何故?”
“你何曾见某委曲求全了?”李云茅乐不可支,掰竖了两根手指冲着他,“其一,委屈从何而谈?其二,这般结局,倒也称不得一个‘全’字不是!”说着话,他忽又叹气,一探身去推开了卧榻侧旁的窗子。
窗扇“吱呀”半开,满屋沉香之中,蓦的掺进细细一缕花香。谢碧潭如今几乎闻花变色,直挺挺从床上坐起来:“栀子花?”
“然也。”李云茅随手指点他望向窗外,此时艳阳极好,明丽照人,偌大的院中一览无余。因着晾晒炮制药草便利,问歧堂的院落本就辟得十分宽敞整洁,如今西南角的一片空地上却起了一座草棚,里头拴着的除了李云茅那头坏脾气青驴,还有两匹健马,一架车厢。马与车颇是眼熟,这一段日子谢碧潭来来去去也不知坐过了多少次,登时眼睛几乎瞪得脱了眶,一惊之后,立刻又扭头看向李云茅。
这时李云茅又悠哉悠哉坐回了案几边,袖着手看着他笑道:“昨个儿贫道一早起来,还未响晨鼓,就见车马拴在门前,只好先牵了回来。车上没人,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你落在了郭家的药箱,某替你拿进来了,另一样嘛……”他举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再略等等,待时辰刚好,贫道带你去看。”
“欲言又止故弄玄虚!”谢碧潭的脸色黑了黑,但目光却还是有点不由自主,一个劲的往院子里的车马瞥去。他几次登车,皆心中怀事,无瑕多想,如今诸事了了,再看车辆健马,那股眼熟的感觉重又冒头,挠得心中发痒,却又捉不到关键。
许是他的模样太过直白,李云茅两头望了望,“呵呵”一笑:“眼熟?”
谢碧潭点头。
李云茅笑得更开心:“贫道观去也觉眼熟,后来想起,当日借宿危氏宅邸,凌晨登楼,巧见月娘小姐发病,内宅急匆匆驾车去接了人来诊治,那车……”
他话未说尽,谢碧潭“啊”的一声,恍然大悟:“原来是危氏之物,难怪……难怪……某几次登门看诊,都是乘坐此车,只不过那时两侧车窗并未封死,一时才没能记起来!可……危氏车马,如何又在如寄姑娘手中?”
“譬如有一日,某或要扬帆远走,或要万里急迁,几分俗物家私不堪携带,也会随手散与亲朋故交……”李云茅话头一转,又添上一句,“自然,用熟的人脉也是,譬如……医者……”
两句话立刻说得谢碧潭额上见汗,后怕起来:“你的意思是……如寄找到某为郭素治病,是危氏所荐?”
李云茅但笑不语,许久才所答非所问道:“承人贵物,行事少不得周全几分,不可尽是杀伐决断了。”然后便丢下一头雾水的谢碧潭,扬长出门。
待入了夜,月色甚明,如霜似雪抹遍栏杆。谢碧潭饱食一顿,又洗漱更衣,正是恢复了精神,一身颇觉轻健之时。李云茅引他出了房,就在院落一角,女墙之下,多了一个粗陶花瓶。那瓶谢碧潭尚有印象,也不知在自家库房中积灰了多久,竟被李云茅翻了出来。此时擦抹干净,里面正斜斜插了一枝栀子。花色洁白,其香浓郁,映在月下十分美好。
有李云茅背书在前,谢碧潭倒也不怕,只是稍微站得远些,抱了臂瞧着:“这也是搁在马车里送来的?不会是如寄姑娘的原身吧?”
李云茅顿时失笑:“你想多了!”又眼珠一转,“莫非你尚对如寄姑娘念念不忘?不然她那般手段对你,倒不见你有多少怨怼之心。”
“胡说八道!”谢碧潭立刻唾了回去,拂袖一摔。只是经他这一提,不由得想到的却是末了如寄为自己解咒之时,那素发绿眸的模样大异于常人,如今念及倒也不觉有多可怕,反倒是……悄悄以袖遮挡,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脸上登时有些火烧。只可惜烧红刚起,蓦又记起再先前些,如寄吸取李云茅元炁时的手段也是一般,一缕涨红眨眼成了满面黑气,愤愤用袖子在嘴上连连抹了几下,亡羊补牢。
李云茅却没注意他那些小动作,只举头望天。夜更已深,万籁俱寂,一坊之中人畜皆息,连灯火都只影影绰绰余了一点光斑。忽的听他长出了口气:“时辰到了。”
谢碧潭不由一凝神,正见到陶瓶之中,微微白芒泛起,那一枝如冰似玉的盛放花朵通体如透,奇香婉转。但又不过刹那,花上泛起的萤光愈见微弱,终至于无。而光灭,香散,瓶亦成空。就如同什么都不曾有过那般,一切归于无。
谢碧潭愣了神,半晌硬生生扭头去看李云茅:“这是……如寄姑娘……”
“三日之期到了,这也是她该受的因果。”李云茅仍在望着天云天月,似是并未去看刚刚发生的一幕,“不过她悬崖勒马,并未铸下大错,或许还有再修的机缘罢!”
“如寄姑娘其实也未曾作恶……”谢碧潭忽有点不忿,但转念一想李云茅才是曾经了生死关口危机之人——虽说看他事后模样,哪有半点危机——又有些讪讪,低声道,“她不过是一心要为郭素医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