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风连晓那俊朗的脸瞬间涨红了,恼羞成怒地看着唐天霖,半天才憋出一个字道:“滚!”
唐天霖也不恼,只是嗤笑一声重新回头盯住桌上跃动的烛火。风连晓见他神情有异,也安静下来,却听见唐天霖突然道:“你听着这动静不痛快,其实我听着比你不痛快何止百倍。”
他像是话里有话,风连晓不禁一愣,再看唐天霖,那漆黑的眼睛里又恢复平淡无波,连着那有些萧杀冷肃却平平的五官,一点情绪都看不出来。
“什么?”
“没什么。你若能睡着,就睡;睡不着,就听着。”唐天霖冷笑起来。
(三十四)
晨光熹微。日头从江道两侧陡峭的青山后头升起来,千里江水被巍峨山壁拢在崖下,顺着东边的山坳边透进来金色的柔光,在千里碧波上荡漾不止,拉扯成长长的金纹。舱壁上窗户糊着透光的油纸,此时船舱内的轮廓微微显露出来。叶锦城先醒了过来。他撩开睡得凌乱的头发,目光立时就转向身侧。陆明烛半趴着睡在旁边,一侧的锦被滑落了,露出半个光裸的后肩,形状漂亮的肩头在颈边凹下去小小的肩窝,栗色的头发丰融地环绕在颈背和脸颊周围。
叶锦城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将滑落的锦被给他拉到肩头上面。
他做了一夜的梦。
叶锦城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坐起来,光裸的上身觉得寒冷,可他也不穿衣服,似乎是忘了,只倾身上前,凝视陆明烛的脸。
睡得这样沉的毫无防备的脸。叶锦城看着看着,竟像是才第一天认识旁边这个人一样显出诧异又兴奋的神色来。欢爱时陆明烛的呻吟和喘息都很好听,低沉,平常硬朗清晰的声线还带一点甜腻和柔软——他的声音的确很好听。叶锦城饶有兴味地回想着。第一回 听见的时候,就是这样好听——叶锦城碎星门下,做了这些年生意,还是头一次见到官话说得这样好的、仿佛他本就生在中原的西域人。第一回听见陆明烛说话的时候,他说了什么来着?对了——他头一次听见陆明烛说话,是听见他在斥责手下明教弟子,带着怒意却仍旧硬朗、清晰、字正腔圆的官话——他说,一群蠢货,我忘了叫你们下手轻些,你们就真的往死里打?!那个唐门的眼看着不行了,回头可怎么交差?
叶锦城笑了。他伸出手,拨弄了一下陆明烛光亮的栗色卷发。他直勾勾地盯着陆明烛的模样像极了一条紧盯猎物的蛇。
明烛,你当然是不记得我了。可我从来没忘记过你。
太阳高高地升了起来,渡头上开始恢复热闹。风向在后半夜又转了回来,正是适合航行的北风。船只在江水中顺流而下,两侧万仞苍山,虽然因着冬季的缘故,不像夏日那样层叠耸翠,可别有一番萧杀壮美的感觉。陆明烛没来过这里,只觉江水滔滔,青山叠嶂十分壮观。一时船行半日,顺风而下,正所谓流传的“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诗句。他们在下一个渡头换了大船,叶锦城也不惧江风寒冷,一整日都坐在船头,陆明烛看着他数次从江中舀起水来,用指尖蘸了送进口中品尝。船一路顺流而下,直到了中段,流水开始趋缓,叶锦城才吩咐船家停船。
“明烛,你来。”叶锦城舀起一桶水,只待沉淀片刻,才又尝了尝,“你尝尝看,有什么不同没有?”
陆明烛尝了一下,只觉得不明所以。他以前未到中原来时,在家乡也曾经练习铸造,却并无太大建树。叶锦城笑道:“尝不出来?上游水性刚烈,流到这里,温和许多,微带着些甜味呢。我一路下来都在留心,就是这里了。”说罢吩咐船家与几个船工停下,就地取水。这东西还要运回杭州,故而准备的都是很大的瓦罐,舀进江水,像封酒一样用泥土封好再以布料包扎,置入船舱下。
陆明烛虽然早就痊愈得彻底,可叶锦城非说他不能用力,半点活也不让他做。江水全部封坛装好,再从码头搬运上去,一直忙到暮色四合才差不多搬完。叶锦城不放心那些雇来的码头工人,一直自己监督他们做活。此时已经寒冬腊月,叶锦城穿得也不厚,一身衣服从后背全部都湿透粘在身上,陆明烛看见连绵不断的汗珠直顺着叶锦城俊俏的鼻尖和下颌往下滴落,只觉得窝心不已,叶锦城这边才忙完,陆明烛赶紧拉住他用衣袖去擦拭他脸上汗水。这动作已经十分亲密,是要引旁人侧目的,可两人都已经意识不到了。
“赶紧回客栈换衣服了,当心伤风。”陆明烛直摇头,叶锦城听出他话里带着莫名其妙的鼻音,“……你……何必如此。兵器再好,也是伤人的东西。劳民伤财的,太费周章了。”
叶锦城用袖子擦去脸上汗水,乌黑的头发被粘在脸上,显出几分狼狈,但是笑得十分灿烂,是那种终于要完成大事的高兴笑容。
“话是这么说,可你又不是姑娘,不然我送些首饰花粉,倒是省事,嗯?”
他促狭地冲陆明烛眨着眼睛。此时渡头上夜色降临,四周的景色渐渐沉寂下去,夜色笼罩下天幕上出现满天的星子,灿烂无匹,像是银色丝缎一样在夜幕上陈铺蜿蜒,脚下江水滔滔奔流入万仞苍山对立间的轮廓中,风声吹动江声,湍流不息。远处暮色下传来渔歌,唱的是听不懂的蜀地方言,只听得旷远悠长,萦绕江水尽头,夜色下晚归的鸟一群群扑闪着翅膀飞过,白的羽翼在星光下隐隐闪动。陆明烛听着那远处渔歌,突然想到叶锦城之前唱的歌,他唱的什么?对,他唱,淅淅风吹雨,纷纷雪积身。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陆明烛想起此行这样大费周章,简直劳民伤财,都为了一把兵器,不由得叹气。叶锦城手中虽然钱财一向充裕,可陆明烛思及他比自己年纪还稍小一些,这样年轻却如此富贵,表面看着风光,其实背后付出多少代价,恐怕很少会有人想到。叶锦城父母去世得早,师父虽然很好,可弟子众多,毕竟不可能如亲生父母一样全部关照得到。他想起自己刚结识叶锦城那时,当时大光明寺的材料生意不归陆明烛负责,后来这批生意被藏剑山庄得了去,就是叶锦城找教中人谈的,赚得多,付出的东西定然也艰辛。在长安的日子里,许多次叶锦城来到他这里相会,都是喝了不知多少酒回来,难受至极的模样。叶锦城办事利索,成绩出众,在藏剑山庄也人人说好。叶锦城从来不跟陆明烛提起这些,可陆明烛十分清楚——他自己也曾是这么过来的——表面上位高权重,或是贵气逼人,其实背后有多少辛苦,只能自己忍。正因为如此,陆明烛才越想越觉得心疼。
“你听那边的歌声,”陆明烛微笑着往江水那头一指,“你唱得可比那个好听得多。”
叶锦城没料到他这么说,一怔,怎么也想不起来陆明烛为何突然这么说。再一想,才恍然记起自己那日似乎是随便唱了几句,唱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你听去了?”
“我听了啊,”陆明烛点点头,“你唱的我听懂了,好听,”又摇摇头,“就是意思太不好了,什么叫‘俱是梦中人’,我到中原好多年了,中原人伤春悲秋自寻烦恼的这一套我还是不懂,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只要当时真心,又怎么是在梦中?锦城,”他突然伸手摸了摸叶锦城的眉头,“我看你睡着了总是皱着眉,你想的我现在懂了,想要忘记……他,大概是很难,不过以后不要再唱这种歌了。听得人心里难过。我这样喜欢你,”陆明烛的声音低下去,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十分坚定,“不想看见你不开心。”
叶锦城一怔。渡头上恰巧有一阵寒风吹来,后背汗湿的衣服被江风一吹,猛然间觉得极冷的一个寒颤从后脊骨爬上来,可风明明过去了,他还是能感觉到牙根酸涩,直打哆嗦,这是怎么了?他刚这么想着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陆明烛赶紧拉着他往回走,一时两人回了客栈,第二日收拾好东西,叶锦城去了趟信使处,回来时拿着信,是叶秋红寄来的,信里竟然说藏剑山庄来了明教的客人,正是陆明灯与谷清霜二人,他二人本来是因为年关将近,来探望陆明烛,顺便到杭州游玩。叶锦城将信拿给陆明烛看,反正水也已经取过,两人便商量着这就动身回杭州,还能赶上过年。
两人回到杭州城的时候年关已过,正是正月初三,到处张灯结彩的气氛依旧热闹,这正是庆祝的时刻。叶秋红自来熟的性子,看样子已经同陆明灯和谷清霜混了个熟,外加一个叶九霆在藏剑码头接的他们二人。叶九霆怀里抱着的竟然是桃桃,当时去嘉陵江前考虑路途辛苦,就没带它。不过桃桃来到藏剑山庄后,倒是过上了滋润的好日子,之前在藏剑山庄那一段时日,早就被叶锦城师门上下当做宝贝一样来回抱着,只是仍旧不亲近叶锦城,见到他就要躲到八丈开外,陆明烛颇为遗憾,叶锦城自己倒不在意,说这些小动物都与他不亲近。叶秋红见到陆明烛就是一叠声的道歉,说是他走了后桃桃躁动得很,恐怕瘦了,不过倒是唯独与叶九霆十分投缘,小师弟也将这猫当做宝贝,整日除了习剑,就是抱着它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