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渐渐移到中天,并且开始有西沉的趋势了。黯淡的光从苍蓝的夜空落下来,似乎也带着点微幽的青色,它们穿过屋子前面高耸的太湖石的孔洞,在地上投下奇形怪状的光影和亮斑。叶锦城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他并不确定洪英到底是不是在这里,也不确定洪英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如果不小心被撞破,他必死无疑。只是已经到了这里,他不能再往后退了。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如鼓点一般地响了起来,可伴随着这渐渐响亮的心跳声,还有另一种声音,穿过了秋虫的萧瑟鼓噪——那是人的说话声,絮絮的,很是低沉。
叶锦城一步步走上台阶,凑近那糊着簇新绢纱的门窗。方才他不是没想过,要是使轻功上到屋顶去听,更加安全,可是他轻功比起唐天霖等人来说,不算特别好,干这种上梁的事情,只怕难免发出响动,因此只好凑近了去听。
是洪英的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即是另一个他不认得的声音,用一种更加压抑的语调道:“将军,这图纸放在哪里?”
一阵纸张摩挲的簌簌声扰乱了听觉,叶锦城情不自禁地皱着眉,将耳朵更贴上去一点。也亏得他耳力十分敏锐,否则那两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讲话,真是半点都听不到的。只听片刻之后洪英道:“这布防不行,你明日拿了我改动的这图纸,去洛阳府知会一声。再誊抄几份,一份留在洛阳府,一份送到南面大营给管事的将军,还有一份送到东面军械库。不准耽搁,明日就去做。”
叶锦城心里咯噔一声,这才察觉双手不知何时握成了拳,捏着满手细密的冷汗。里面那两人又说了几句什么,叶锦城屏气凝神地又听了一会儿,明白他们是在那图纸上做一些细节的改动罢了,隔着一道门他听不懂,也不敢再听了,只用双手拎着衣摆,一步步地从台阶上倒退下去,闪身躲进花木的阴影里。
(一五一)
营地里静悄悄的,只有秋日午后的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林子中间落下来,在前面的空阔场地上投下斑驳的亮影。叶锦城一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缓步往营地最里面那间临时搭起来的屋子里走。才到前面篱笆围起来的小路上,他就瞧见林巧巧拿着一把比她人还高出些的大扫帚,一下下扫那开始堆积起来的落叶。单调的唰唰声,在安静的午后被成倍地放大,她看见了叶锦城,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只是低声道:“叶师叔。”然后转脸对那屋子的方向一努嘴儿。
叶锦城点点头,林巧巧低头继续扫地。他走过去,轻轻地叩门。
“何先生,我来了。”
里面应了一声。叶锦城推门走进去,这屋子几乎没留什么窗户,里面暗得很,纵使是白天,也四下燃着油灯,山里条件有限,四下里弥漫一股辛辣刺鼻的油脂气味。叶锦城一时没有适应,连打了几个喷嚏,引得那几个围在一起或站或坐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
“来了啊,过来。过来。”何予德直起身子,双手掐在腰里,向后转动了一下脑袋,疲累不堪的样子。叶锦城这才看清,那或围或坐的几个人,除了何予德,还有商南星、唐天霖、风连晓。他愣了一下,也就走过去。几个人围着一张摊开的地图,是画在布上的,墨迹还很新鲜,何予德拿着一支笔,又弯下腰来在那地图上勾画了几个细节。
唐天霖叫了他一声叶大哥,风连晓和商南星各自对他点头招呼。何予德揉了揉眼睛,道:“老叶,你那天给我的图,就是这样了,前几日才弄来的细节我也添上去了,你再看看,有没有哪里是错的?”
叶锦城并没接话,只是皱眉看着唐天霖,好一会儿才道:“你也要去?”
他早年养成的习惯还是没变,在他看来,唐天霖还是像他弟弟一样的人,看到他要去冒险,叶锦城心里不舒服——尽管他知道,对于唐天霖平日里刀口舔血的营生来说,这算不得什么。唐天霖不置可否,只是清了清嗓子,将目光移开了。叶锦城暗暗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尽量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只是走过去看那地图。那是军械库的地图。他已经前前后后去过几次,每次都多记下一些细节,回来告诉何予德,几经修补,这地图已经称得上是相当完整,包括军械库里面的情况,和外面布防的人手,几番轮值换班,都已经摸得差不多清清楚楚。
商南星端过一盏灯来,凑近了照给他们看。叶锦城仔细地看了一遍,那张地图画得不小,连每一个岗哨的走动方向都标得清清楚楚。
“没有什么问题。”叶锦城直起腰来,他话里的意思是肯定,但是一双眼睛却忧心忡忡地望着何予德,“只是……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临时改动口令或者岗哨什么的……这几日我没机会去那里,城防图……他们上次说是送到军械库,我后来确定过,的确是送去了,但是究竟收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晓得。”
何予德沉吟了一下,双手抱臂靠到后面,眼神来回在这几个人中间逡巡着。其余四个人都抬头望着他,片刻之后还是风连晓摇摇头,道:“……担心这些没有用。横竖都要去。”他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唐天霖,“有他在,肯定能找到那图纸的。”
唐天霖依旧沉默着一语不发。商南星将下巴抵在桌子沿上,半张着嘴,用一种轻松的神气看了看他们,轻飘飘道:“晓哥说得对嘛,随它去吧,反正这种事情,免不了见机行事,去了再看,不行么?”
何予德兀自在那里沉思了一阵,最后才道:“道长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老叶,我知道你每日跟他们正面接触,心里紧张是在所难免。只是这件事必须要做,一旦官军拿到城防图,收复洛阳,我们这个营地的最大宗任务,也就完成了,到时候……总之眼下先别想那么多,能做的事情先去做了就是。商道长,明日天气怎样?”
“明天不行,”商南星倒骑着椅子,晃悠得仿佛是在商量几日后的踏青,“我看了天象了,要下雨的,容易暴露踪迹。”
叶锦城一手按在那图纸上,道:“那三天后怎样?我知道三天后洛阳府那边要来他们的大人物,洪英要分出人手去戍卫,军械库那边,就算不撤人,也不会突然加强防范。”
“行,明日再看看,要是天气好,就行。”商南星一手打了个响指,“那我走啦,你们别记错了日子啊。”
“等等,”何予德突然道,“还有人没到呢,一共五个人,一起去。我算过了,少了一个照应不过来,再多一个又嫌累赘。五个人,刚好。”
叶锦城本来正站在那里,半倾着身子手按在那地图上发怔似的想着什么事情,听到何予德这话,他突然觉得一股莫名其妙的悸动和不安流淌过后脊,他回过了头。与此同时,就好像是同他这回眸心有灵犀一般,身后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有个人背着光走了进来,反手将门合上,站在那里道:“何先生,我来了。”
冷汗顺着叶锦城耳际两侧一下子就渗落下来,他的脸色变得尴尬而且难堪,只是现在所有人都盯着才来的那人,并没有人注意到他。陆明烛对叶锦城视而不见,只是走到何予德面前,眼睛淡淡地在屋子里一扫,道:“人都齐了?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何先生告诉我就是。”
唐天霖的脸色也变了,只是一贯的沉默让他并没有将任何情绪发作出来,只是那带着尖锐手甲的手指弹动似的抽搐了一下。风连晓脸上神色没动,却从桌子下暗暗伸过手去,一下子将唐天霖的手捉住,又用力捏了捏。一时间房中各人神态表情各异,就只有不明就里的商南星,还维持着先前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只是开口笑道:“哟,我说还缺个谁呢,原来是陆掌使!”
陆明烛对他点了点头。唐天霖吸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支起身子,对着何予德悄无声息地行了个礼,转身往外走。风连晓跟着站起来,道:“何先生,我们先走了,等明日道长看了天象,再商量其他的部分。”陆明烛没转身,却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目光斜睨着唐天霖的背影一直走到门口,这才若无其事地转过脸来道:“何先生请讲吧。”
叶锦城又急又慌,脸色煞白,几次想要开口,都不晓得要说什么,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还好何予德似乎看出了他的尴尬,只对陆明烛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说要等商南星明日看了天象再具体分派任务云云,然后转头道:“既然这样,二位就先去忙吧,我和老叶再看看这地图,有什么事情,明天一起说。”
商南星爽快地应了一声,一手勾肩搭背地揽着陆明烛出去了,陆明烛也是微微一笑,任由他搭着。门页在两人身后呯一声合上了,叶锦城转过头来面对着何予德,一张俊脸又红又白,像是被人捏住脖子的鸡。
“这他妈的……到底谁安排的队伍?是你?”
他原本就不想唐天霖去,万万没料到一个唐天霖就罢了,竟然还有陆明烛。且不说他对陆明烛关心到极点,心里又明白这次任务有多么危险,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陆明烛涉险;更何况,就算不提这些,这支队伍里的几人,关系也太过尴尬了。纵使旧仇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可一念泯之,但是这难堪的氛围,却还是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