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了,我们分头走吧。”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扣上那半片面具,风连晓立时勒住缰绳,唐天霖手脚利索地弓着腰站起来,轻巧地拨开叶锦城和商南星,竟然还不忘回头拉了陆明烛一把。陆明烛居然也没拒绝,一手握着他的手臂也弓腰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跳下车架。
此时月照东天,但月色却被时不时掠过的黑云搅得晃动不住。风穿过树林,周遭沙沙作响。叶锦城也跳下来,几人凑拢得很近,一直以来在他脸上挥之不去的尴尬很快就褪去了,转而让步给另一种开不得玩笑的严肃。
“此事非同一般,往日有过节的、有恩怨的,还请各位统统暂且抛诸脑后,”叶锦城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如此直白地说出这番话,“先前的计划,各位一定都记住了,还请见机行事——只是有一点千万不能忘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杀人。”
陆明烛和唐天霖各自点头,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几个起落转身就扑进林子里的黑暗中去了。叶锦城站在那里,这才恍然明白他连额外嘱咐一句多加小心的工夫都没有,只有身边仍然不明就里的商南星喃喃道:“……老叶,你这话说得好奇怪啊,营地里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过节恩怨的?”
叶锦城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要不是因为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他简直恨不得这时候就一拳打在商南星的脸上。
(一五三)
这片树林生长得不算茂密,可在这微冷夜风的吹拂下,却发出如此密集的沙沙声,只是这声音沛然至此,却仍旧不能掩盖他渐渐响亮起来的心跳。唐天霖的身影在前面若隐若现,像是只夜色里伸展开漆黑羽翼的游隼,那种在陆明烛记忆里十足深刻的轻灵步伐,在十七年后的现下,也半分都没改变。陆明烛恍然有点明白自己当年为何会被唐天霖打得那样狼狈,他不否认是唐天霖趁人之危——可话说回来,原本江湖险恶,刀剑无眼,在寻仇的时候,谁管他是不是什么趁人之危?之所以自己当年那样狼狈,不仅是因为本来落了下风,而是唐天霖身上本来就具有的那一种特质——沉默、安静、稳重、说一不二。当年之事,他只恨叶锦城欺骗他感情,对唐天霖倒着实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
前面唐天霖停了下来,回过头无声地对他招手。陆明烛缓步走过去,树林已经到了尽头,斜下的土路两侧生长着大丛蓬松的灌木,在这秋季夜晚的昏黑月色下,它们已经水分尽失,显出一种即将迎来凛冬的焦枯黄色,干燥地挤在一起被风吹得互相倒伏,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这点动静恰到好处,正巧掩盖了他们。
“大约他们还没到。”陆明烛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的高度,无声地用口型跟唐天霖确认,“三更有一轮换值?”
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军械库那月色下朦胧泛着青灰的外墙。守卫来回走动,从他们这里,只能看见时不时地有手执长枪的狼牙兵来回走动。
唐天霖点了一下头,两个人静静地蛰伏在那里,动也不动。这对唐门和明教的弟子来说,是不太费力的,由于武功路数的关系,这两派弟子都善于潜行隐匿,若是除去旧日尴尬的对立,他二人负责去拿地图,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叶锦城给风连晓和商南星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停下来。一旦开始办事,商南星倒也还算是靠得住,打住了喋喋不休的话头,沉默得好像是一个普通的商会伙计。叶锦城跳下车架,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却见正巧天际飘来一片黑云将它遮住了。周遭所有景物的阴影在瞬间晃动着,留下无数虚幻的影。叶锦城暗暗吸了口气,将分在后殿的那一脉心神拉回来,对着已经迎上前的军械库守卫露出客套的笑容。
“是叶先生来了,请,请。”大约是洪英先前说过一声,而且平日里叶锦城也来过好几次,前殿的守卫都认得他,对他还是十分客气,叶锦城同他们打了几句客套腔,这才转身吩咐风连晓和商南星将兵器卸下来。
这一批兵器数量着实不少,加上每件又都不算轻,风连晓和商南星装作普通商会伙计的模样,一次也搬不了几件,因此才从车队上卸下来一部分,便刻意显出累得不行需要休息的模样。前殿的狼牙军戍卫长带着满脸警惕的意思拦住叶锦城,脸上还挂着讪讪的笑。
“叶先生,您且留步,不好意思,在下也是奉洪将军的命令,您就算是熟人,进去之前也请先把兵器卸下来。您商会的这两个伙计也不能随便进去……说起来,这么大一批东西,叶先生怎么不多带几个人手来?”
“好说,好说,这是自然的。”叶锦城满脸堆笑,利索地将轻剑重剑都卸下来交给一旁的狼牙守卫,“军爷,给您添麻烦了。我不多带人,也是无奈啊,近来那些各路蟊贼都猖狂得很,大约是得了唐军什么消息了,我想来想去,还是扮作普通货物来得最稳妥——带着一堆人押送,半路叫人看见了,定然知道是重要物件,没准就要来抢。”
他这番话很是有理有据,连带着笑容可掬的模样,立时就叫那戍卫长打消了疑虑,叶锦城索性趁热打铁道:“他们两个就不进去了,也是商会的普通伙计,干不了什么事。军爷烦劳手下兄弟们出来搬东西进去吧,一来是你们自己人放心,二来早完早了,免得出岔子。”
“叶先生说得有理,”那戍卫长沉思了一下,随即召集左右兵士道:“去把前殿的兄弟们都叫出来搬东西。叶先生,您请。”
叶锦城跟着那狼牙戍卫长走过前面长长的廊子,站到前殿门口,看着前殿里头的狼牙兵士得了命令陆续走出来,此时正是中夜,守夜本来就辛苦,军纪又严,此时被召集出来搬东西,众人不由得一阵怨声载道,原本安静的前殿回廊一下子就乱了。叶锦城冷眼旁观,脸上却还挂着叫人如沐春风的笑。
“老大啊!这就要换班了,还叫兄弟们搬东西,这是要累死人哪?!”
“少废话,换班了也没用!洪将军昨天吩咐过,东西是一定要搬!你小子再敢唧唧歪歪,万一出了岔子,军法处置的时候你可别抱怨!”
一片抱怨的声音喧哗得更响。叶锦城歉意地笑道:“大半夜的辛苦各位,军爷,叫你为难了,这个……军爷回头下了值拿去喝酒吧。”
他在生意场上混得久了,惯常做这个事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那戍卫长收了他的钱,脸色更加好看起来,连声道:“叶先生客气了,这事原本洪将军就吩咐过,原也要做的,叶先生何必如此。”
叶锦城拍拍他的手,两人假意推辞客套了一番,那戍卫长刚将钱掖进腰里,就听见远处传来笃笃的响声,是三更了。叶锦城垂头装作揉眼睛,一瞬间眼风将四周扫了一遍,竖起耳朵来倾听那声音——那的确是梆子声。三更本来是换班的时候,变动之中总会有些微的漏洞,他又在前殿将所有里外守卫都折腾出去搬东西,轮值的戍卫顺序必然要有不引人注意的破绽。
唐天霖猫着腰蹲在那里,只见不远处墙根下站着的守卫似乎突然听见了前头的动静,转头往南面看了看,正巧三更的梆子声响了起来,只见那守卫露出如释重负的模样,可等了好一会儿,换班的人也不来,那守卫的神色渐渐变得焦急了,转而往另一侧走了几步,伸头向南面张望。唐天霖看准时机,正要摸过去,后面一只手把他抓住了,他回头就看见陆明烛对他无声地摇头。
“再等等。”他用口形这么对唐天霖道。
过了一时仍然不来人,那守卫又往南面走了几步,伸头不住张望,过了好一阵子,才听到一阵踩着草地跑来的沙沙作响的脚步声,伴随着气喘吁吁的骂娘声。
“你这懒货!怎么到现在才来!老子快要饿死了!”
“……妈的,这怎么能怪我?洛阳商会那姓叶的来送兵器,老大叫兄弟们都去搬,老子来回搬了两趟,告诉老大,兄弟们要轮值,还被他骂了一遭,这才过来的!你没事干嘴里不要没完没了不干不净,我告诉你,你别以为饿了就能去吃饭!赶紧去搬东西!”
他两个人竟然就站在墙根下说了起来,这军械库后殿是个圆形的大厅,外墙自然也是弧形的,两个人这么一站,几乎是背对着唐天霖和陆明烛藏身的地方。唐天霖看准时机,凝息屏气,像只在夜里悄无声息挥开翼展的夜枭,寂然地落到墙根下。陆明烛如影随形地跟在他后面,那说话的两个狼牙兵士随时都有可能回过头来,趁着那才下值的听说要去搬东西,正在一叠声地牢骚满腹,陆明烛已经一手托在唐天霖后腰,悄没声息地给他送了一把力,唐天霖借着这股力气引身向上,足尖在外墙上一点,立时就消失在高高的墙头上,随即反身抛下子母爪来,借力一下子轻巧地将陆明烛提上去。他两人以前从来没一起做过事,只是都实力深厚,这一套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一般,竟然异常地默契。
等到陆明烛在后殿顶上站定,下面的守卫回过身来在岗哨上站定,周遭已经恢复一片平静。月亮从黑云后头探出来,将晕黄的月色重新铺满地面。风声又响了起来,反而更显得今夜太平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