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师兄不要以为我没有看见,”叶锦城似乎好了些,竟然扶着枕头摇摇晃晃地半坐起来,“你先来……盯着送我回来的那明教姑娘——眼睛都、直、直啦!亏得人家没有对你发火,真是……涵养不错。”
“你!”叶梅芳见他醉成这样还不忘胡言乱语,又不好跟这样的叶锦城计较,只能转头往外走。叶锦城却一手拉住叶梅芳的衣袖,嘻嘻地笑着凑过来,另一只手两根手指戳到自己眼睛前面比划着,自下而上地瞪着叶梅芳,一面口齿不清道:“别装啦!梅芳师兄——我这双眼睛看这些事——可从、从来没——错过!你……你,”他忽地收了手,点着叶梅芳道,“可不能喜欢那个明教姑娘,信师弟的——师弟在这种事上可是个最好……最好的……算命先生。你们、没结果。”
他疯疯癫癫地说了这些话,抓着叶梅芳衣袖的手一松,一头倒下去瞬间睡得人事不知。叶梅芳哭笑不得半晌,又见叶锦城倒在软枕里侧着脸,嘴唇微微翘起来像个孩子,浓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不由得又是一叹。对于叶锦城与唐天越的事情,他多少也知道一点,却知道得不清楚,只晓得当初似乎从某一日开始,那个偶尔会来杭州的唐门弟子就再也不曾出现过了。叶锦城当时虽然哭闹了一阵,可在叶思游师叔的管教和师兄弟们安慰下,好歹是平息下来,叶锦城从来没提过那个唐门弟子去了哪儿,叶梅芳也不好多问。只是他也觉得叶锦城自从这事之后就变了不少,变了哪儿他也说不上来。
叶梅芳端着空碗走出去,又摸了摸脸,觉得有些热。
无论叶锦城改变了多少,有一点倒是没变。即使是疯话醉话,也依旧这样准。叶锦城自小似乎就对这些风花雪月天生直觉灵敏,他自少年时代就知道山庄里有哪几个师妹喜欢自己,叶梅芳一干师兄弟先是嘲笑过他自视甚高,可后来一一证明他说得一点错也没有;更不要说山庄中其他人那些互相仰慕的事,叶锦城似乎只要同人说几句话,就立刻能瞧出谁对谁仰慕许久,谁对谁情怯不已之类的兆头。就连方才他已经醉成这样,竟然都没看错,自己确实被那明教姑娘一双碧色大眼睛惊艳得说不出话,虽然只是多看了几眼,可好感油然而生,止也止不住,从前在杭州,还从未对哪位师姐师妹有这样的感觉。
这叶锦城,还真是不得了。叶梅芳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摇头,绕过回廊准备下到一楼大厅,在栏杆上一看,却见有个穿着雁虞套装的藏剑弟子正从门口走进来,这人他没见过,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不过藏剑山庄人多,互相不认得也并非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在长安的杭州商会里却也就这么些人,这人面生,看起来很是奇怪。
那藏剑弟子从楼下径自往二楼上来,腰后的重剑随着他大摇大摆的动作直晃荡,叶梅芳看得甚是奇怪,就觉得这人怎么瞧也不像藏剑山庄的人,浑身上下倒是散发着一种不羁到极点的感觉。
“这位同门好面生,可是要找什么人?”叶梅芳在楼梯口拦了那人,那人也不慌张,只是站定了双手一抱拳道,“在下叶涟,碎星门下。有事想找叶锦城师弟。”
叶梅芳近距离瞧这人,只见浓眉斜飞,轮廓英气,若是平日在门中见过,定然不可能没有印象,当下越发奇怪,可走廊那边的门忽地打开了,竟然是叶锦城踉跄着靠在门框上道:“梅芳师兄,让他进来!我与他约——约好了的!”
叶梅芳听叶锦城这么说,倒也不再疑惑,点头告辞便走了。这商会里人来人往,不认得的人何止百千,若是一个个都这么计较,哪里忙得过来。他也有事要忙,便随他们自己去谈了。
叶锦城将人让进屋内,随即反身合上门,背后紧贴着门板瞪着来人,虽然脸上还带着醉酒的红晕,可分明没有先前那副昏沉得将要人事不知的模样,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可那来人却一屁股坐在榻上,眉眼瞬时放松下来,一手卸下了身后的重剑,低声骂了一句。
“他奶奶的,什么破剑,沉甸甸的害得老子连路都不会走。还有这头发,啧——”他说着想要去扯头上高高束着的发带,却被叶锦城一头扑过来拦住了。
“风连晓!你少作怪!快给我说清楚!”
“老子作怪?”风连晓一抬头瞪着叶锦城,“你小子出的什么馊主意,来找你还要老子打扮成这副破样子,大热天的存心整我是么!他奶奶的,老子晃荡半天连口酒都不能喝,你小子自己倒是喝得痛快啊!”他上下打量着叶锦城泛着粉晕的脸,语气十分不耐烦。
“少废话,不这样你是想惹麻烦么?现在长安城里的明教弟子简直比整个藏剑山庄还多!你愿意带着你的鸟和那破酒坛子招摇过市,也不要坏我大事!”
“好了好了,”风连晓摆摆手,一手从衣襟里掏出个纸条来,压低声音用唇语对叶锦城道,“接上头了。”
叶锦城接过去一看,就皱起了眉头。
“唐门这是搞什么?”他凑到风连晓身边,两人挨得很近,尽管这商会的房子十分结实,壁板很厚,但是他们还是用窃窃的音调交谈着,“在这天子脚下搞什么暗杀,是疯了吗?”
“我怎么清楚。”风连晓耸了耸肩,“那来送信的小子冷着张脸,我看他明明蒙了人皮面具,还不忘戴着那半张鬼东西在脸上,连个表情都小气不肯给,你指望我能问出什么来。不过功夫倒是不错,啧。”风连晓低声感慨着又摊了摊手,动作是无所谓的模样,可神情却是敬佩了,“上次在巴陵那回,老子还以为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是安排好的垫背呢。他一路领头,手上连个千机匣也没有,使着用不惯的兵器,竟然也从明教手里逃出来了,啧。”
“又是他?!”叶锦城脸上一下子怨气满满,“唐门到底派了个什么东西来办事!存心坑我?一路上被他摔摔打打不知道多少次,假戏真做也有个限度!一身骨头都差点散架,哼。下次要是落到我手里,有他受的——不过说起来,他们要杀的人——怎么定了这个妙火旗下的长老,怎么说?”
“听说这人是个保守派。最保守的那种。”风连晓一手托着腮,眼睛死死戳在那张纸上,“明教现在势力太大,说是朝廷维护,可是,哼。”他哼了一声,“你想必也听说了,民间怎么评价他们的。”
明教势力发展过快,尽管如今如日中天,那熊熊的圣火几乎能焚尽整个武林,从浩瀚沙漠中的落日,一直烧到江南的洞庭水泽,可那火力难以为继的感觉,却不是没有人感觉到,良莠不齐的弟子们四散在中原各地,相当一部分开始气焰嚣张,骄横霸道,不光是南北武林,在整个民间风评已经不如先来几年,江河日下,许多地方甚至开始有各种关于明教的难听谣言。
“这人是个智者。”风连晓接着低声道,“我们先来不是早就分好工了么?你们负责朝廷那批人的口风,我们负责各分舵的江湖消息,到头来都说妙火旗这位长老,是最极力阻止他们继续过快蔓延力量的人之一。杀了他,长安这边明教一时派不来其他的人手,只要他们教中内部骄横之风一边倒,我们就好办了——再说,杀了他,明教里那些反对他的人,心里就算高兴着,恐怕也会上书朝廷,请朝廷做主。到时候……”
只看朝廷的态度。这事,即可归为天子脚下,目无王法;也可算作江湖恩怨,朝廷不加插手。探知朝廷的隐晦态度无疑是最难的环节,可如今也已经有了这样好的机会。
“几时动手?”
“你不是给唐门传了消息,说大光明寺盂兰盆会后完工么?”风连晓低声说着站起身来,不情不愿地把重剑别回腰后,“我手下分舵的弟子传来消息,为了参加他们那大光明寺的什么竣工,各大门派差不多都到齐啦,哈,”他说着讽刺地低笑了一声,“嵩山和华山的人,心里怕是难受得要死,还不得不来,到时候可有好戏看,嗯?等他们的大光明寺建成了,唐门也该动手了,好戏不断,嗯?老子走了。”他说着对叶锦城玩味地一笑,打开门走了。
叶锦城站住了,瞧着门被带上,才转身擦燃了桌上的油灯。他将纸条展开,放在那跃动不止的火光上引燃了,他瞧着火光渐渐吞噬着纸张,目光就像是明教弟子瞧见教中圣火一般,带着一种虔诚和热情的微笑。火蔓延着快要烧到指尖,他才一松手将纸条丢进灯碗里。
剩下的一截纸浸透了油,霎时在灯碗里扭曲着燃起一大团明亮的火焰,那猛然间的势头差点灼伤了叶锦城的手指,可这样的火焰盛极难继,转瞬就燃尽成一片黑色的灰烬,在灯油里静静沉底。
(十六)
天色黑下来了,可城中已经寂静。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似乎要特意让出城中道路给什么人一般。可不论是城中水渠,还是城郊蜿蜒而过的河流湖泊,从这里望下去,皆是大片灿若星海的灯光,明灭不定的烛火被花灯托举着,沿着河道飘忽而去,星星点点地顺着水渠流向城外,抬头望去只见天上星河涌动,地上万火摇曳,一时间竟然让人分不清是天为地,还是地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