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陆明烛低头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进屋收拾东西。谷清泉站在那里瞧着他,眼底的神色也渐渐复杂起来。
“哎哟!师兄!师兄!慢点啊!”叶锦城被叶梅芳一路拖着踉踉跄跄地走,求饶也来不及,叶梅芳显然火了,一路拽紧了他不松手,叶锦城连声求饶他也不理,直到走出几条街叶梅芳才怒道:“还不闭嘴!你明知今日各大门派差不多都到齐了,就为了参加大光明寺落成,今日要去会面,你还一大早不见人影,害我找到现在!”
“师兄,松手!师兄我知错了!”叶锦城一叠声地道歉,叶梅芳哼了一声松手,叶锦城整了衣服,两人一路往会馆走,叶锦城才道,“师兄,这是我不对,可你也不至于火气这么大吧?到底什么事啊?”
“有唐门来的人,说是有事找你。在会馆留了话就走了,说是到城门驿站等你。”
“唐门来的?”叶锦城突然停住步子,双眼定定盯着叶梅芳,“好——我知道了。多谢师兄。”他突然加快步子自己走出去一截,可又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叶梅芳。
“师兄,你怎么又跟那个明教姑娘在一起了?”叶梅芳觉得叶锦城笑得奇怪,话也奇怪,“我上次同你说的话,你怎么忘记了?你可不能喜欢她。”
他说了这些话,转身又走了。叶梅芳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却怎么也想不起叶锦城上次说过什么话,只好摇头走开。
驿站设在长安城外,这时候天色还早,只有马厩里的马儿轻微打着响鼻。唐天霖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因为心中有事,只觉得像是隔夜茶一般淡而无味,他抬起头来盯着茶棚外面,却冷不防旁边有人道:“喂!拼个桌!”
唐天霖一扭头,只见旁边那人腰后横着翠竹棒和酒壶,赤着的上身文着红蓝交错的刺青,晃眼的一片,更晃眼的是那人上挑的眉毛和笑得露在外面的一口白牙。
“是你。”唐天霖认出了他来,微微一笑,将茶碗往里面挪了挪。茶棚里除了小二在里间烧水,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我没工夫光明正大地进城,你这两日打听到些什么?”
风连晓大喇喇地斜坐在长凳上,可与这不羁的动作相反的,他并没有回答唐天霖的话,只是摇了摇手,用手指在唐天霖面前茶碗中一蘸,在桌上写了几个字。唐天霖看罢一手抹去,也蘸水写了几个字,风连晓点了头,道:“不出差错的话,就定在后一日好了。等他来了,你自己同他也说说看,他与……”他用口型说了“明教”二字,“接触得最多。”
两人正低声说着,就听见官道上传来萧萧马鸣,来的可不就是叶锦城。他翻身跳下马来,茶棚里就只有风连晓与唐天霖二人,风连晓起身迎了上来,唐天霖也站起身,却有意无意地低下头去。叶锦城对他俩使了个眼色,三人走到茶棚外面,官道空旷,周围也没什么建筑物,简直最适合说话。
“有消息了?”
“你们定在什么时候?”
“后日晚上怎样?后日大光明寺成,晚上必有庆典,戒备难免放松,最适合下手。”
唐天霖突地一转身,往另一边走了几步,只是这几步之下叶锦城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像是在强忍着怒气:“啊,又是你——唐门没别人了?”
这人步态十分特别,配着一身暗色衣服,走起路来柔软而无声,像是悄无声息浮在水上的墨莲。他印象深刻。
“对,又是我。唐门自然人多得很,只不过他们都进城去了,忙着今日的会面呢,这暗处的事只有我。叶公子先别管这些了,”唐天霖摊手道,“我进了长安城这些日子,早就把那人住处摸清楚,可我一个人恐怕避不开太多护卫,人多了又易暴露行踪,得须有内应,引走大多数人才行。”
“我看你是瞎操心。”叶锦城双手抱臂,哼了一声,“天子脚下,敢干这事的没有几个人,何况还是在如今最受宠的门派头上动土,他们想也想不到——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也罢了,这事交给我——别说没用的,之前叫你去探口风,你们派人去了不曾?”
“去过了,”风连晓连连摆手,“嵩山那边你是知道的,华山那边,哼,”他说着一摇头,“向来也是孤芳自赏,那态度看着就叫老子不爽!”
“什么孤芳自赏,”叶锦城嗤笑一声,“大道国教,他们看不上的也不止你们一家,别愤愤不平了。只要不来坏事就好。”
“嘁——我说!整个丐帮唐门都在跑前跑后上下牵线,你们藏剑山庄倒是轻松,就你一个人孤军奋战,嗯?”风连晓笑着用肩头搡了叶锦城一下,没想到对方倏地转过身来瞪着他。
“我早就说过!此事与藏剑山庄无干!我只做我的事就好,成了我也不求分一杯羹,不成,死了,你们也只当从没有我这个人——你是忘了么!”
风连晓一扭头哂笑起来。
“说得清高,你跟明教有旧仇,也不管会不会连累了门派——依我看,你呀,”他摇着头,“用少林那帮秃驴的话来说,正是十足的因为旧仇,心魔已生,难以自拔——再说了!谁说这事跟你们藏剑山庄没有关系?你又不是瞧不见,如今满大街都是明教的人啦,再这样下去,你们只怕也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只好来当我的同门啦,老子教你怎么讨饭,嗯?”
“你——”
两人眼看着又要吵起来,这边唐天霖却突然一手一边搭上他二人,两人立时收了声。顺着唐天霖的目光往官道那一边看去,耳中听得稀微马蹄声渐响,官道那头逐渐出现几人策马而来,唐天霖对叶锦城和风连晓一点头,转身几个起落就消失了踪影,风连晓带着欣赏的神色瞧着他的轻功喟叹一声,转身那些人已经策马来到近前,为首的那人峨冠广袖,蓝白相间的道袍随风飘然,几欲登仙,眉清目朗,神色超然。
“哟,纯阳宫的人,可真巧啊。”风连晓凑在叶锦城耳边低声一笑,笑声里带着点嘲讽,“来得这样迟,架子可真是大。不愧是……啧啧。”他在叶锦城肩头一拍,“我觉得就凭这点,他们的口风,我们已不必探了。叫他堂堂纯阳宫的人来京城给明教捧袍边,他们心里能舒坦才怪。”
叶锦城听风连晓口气不善,心中明白他也是在记恨两年前枫华谷之事,当年唐门与丐帮欲遏制明教势力,先上华山请求襄助,纯阳宫却拒绝了此事,也不知算不算未卜先知。
“你可别冲动——”
“知道了,知道了。”风连晓懒洋洋地连声答应着,“回城去?回头要去会馆,他们昨天已经见过少林来的人了,听说倒是个十分通透好说话的,你回头也迟早要见。先走了。”叶锦城点头上马,风连晓却不耐烦,转身一个轻功去得远了。
陆明烛来来回回地踱步,那步子依旧很沉稳,但是节奏却有些焦躁,他手上还拿着才接到的任命状,简直可以说还新鲜热乎着,热得他觉得脚下踩着火炭一般烫。
毫无预兆的,怎么会突然让他到萨宝府出任府史?他这么想着越发觉得焦躁,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中午日头明亮,正是仲夏过后,还带着些毒辣的热意,静静地当空高悬,刺得身在这喧闹都城中的他浑身不自在。
(十八)
为了避嫌,叶锦城故意在城外游荡了许久才回城。他到城门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仲夏的酷热已经随着时节褪去,可正午骄阳高悬,正是毒辣。胯下的绝尘因为燥热打着响鼻,叶锦城摸了摸头,也觉得有些发晕。胸口有些痛,但是又不像是要发作的模样,他只得强打精神往前走。
今日少林诸位高僧来到长安,午后在晋昌坊大慈恩寺开坛讲经,有缘人甚至能得解签。
叶锦城想了想,还是策马慢慢往大慈恩寺方向走去。街市熙熙攘攘,他想起小时候。荷包里还有母亲在灵隐寺为他求来的平安符,他想起在西湖的白雪皑皑的冬季,在暖和的被褥里听见灵隐寺钟声悠长敲醒了早春,春季的烟雨里孕育夏季的风雷;夏季的蝉鸣和水汽又蔓延着洇湿了灵隐寺前青石板铺就的台阶,年轻的叶思游牵着年幼的他,顶着酷热的夏日去灵隐寺烧香,回来从水井里捞起冰凉的西瓜驱散酷暑,带来秋季的凉意;秋季西湖边的柳条褪尽了青翠,他与唐天越一路嬉笑打闹着从一群进香祈福的善男信女中穿过,看灵隐寺内落叶飞檐,听飞来峰上泉雨合漱,泠泠之声扬过了清冷的晚钟,在连绵不断的秋雨中一直迁延到下一个冬季——下一个再也没有了唐天越的冬季。
他想着想着不免走神,连已经到了大慈恩寺门口都未曾察觉,愣了好一会儿神,叶锦城才下了马,早就有小沙弥上来牵走,叶锦城望了一眼,只见寺中已是人头攒动,满殿白云,香火缭绕。大慈恩寺牡丹素来最负盛名,眼下虽不是牡丹盛开时节,更兼仲夏将过,时节尴尬,可大约终究是地气不同,大慈恩寺地临黄渠,水竹深邃,眼下正值凌霄花盛放,满寺如火龙攀援,碧叶红花,灼灼耀眼,却又因为香烟的气息减退了艳俗。
叶锦城在人头攒动中间来回看了几眼,除了长安民众慕名而来上香,其中也不少江湖人,有些一瞧就能认出是何门何派。明教这几年在中原发展势头迅猛,慕名而来的信徒不断增多,只要大光明寺建成,不用多久,未必不会超过大慈恩寺今日盛况。西院人声鼎沸,浮图下香灰堆积,诵经之声萦萦入耳;东院是翻经院,反而显得寂静许多。